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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徒生童話沙岡那邊的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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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導(dǎo)讀:這是日德蘭沙岡的一段故事,可它并不是從那里開始的。不是的,它的開頭在很遠的地方,在南面的西班牙。

  海是國家間的通途。你想一下那邊,到了西班牙!很暖和,很美好。

  茂密昏暗的月桂樹之間開放著火紅的石榴花;一股清涼的風(fēng)從山上吹向柑園,吹向摩爾人建造的有涂金半圓頂和彩色斑斕的宏偉殿堂。拿著火燭與飄揚的旗子的小孩子,成群結(jié)隊地走過大街。在他們頭頂上,天空很高很清澈,上面綴滿了星星!歡歌和響板②的聲音在四處回蕩。青年男女在花朵怒放的合歡樹下扭擺跳舞,乞丐則坐在有雕飾的大理石上,啃著漿汁四溢的西瓜消磨時光。這一切全像一個美好的夢,完全沉醉于這樣的夢境中了,——是的,兩個新婚的年輕人就是這樣的。而他們確也在這里得到了人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健康、舒暢的心情,富有和榮譽。

  “我們真是幸福極了!”他們這樣說道,內(nèi)心充滿了這樣的感情。然而,在幸福的階梯上他們還可以再上一級。待上帝賜給他們一個孩子,一個身心都像他們的兒子,那么這一級便算跨上了。

  這樣一個幸福的孩子會受到最大的歡迎,會得到最親切的關(guān)懷和愛,會有財富和名門望族所能提供的一切優(yōu)裕的生活。

  時日像過節(jié)一樣地逝去。

  “生活就像是大得不可想象的天賜的愛!”妻子說道,“說這種幸福圓滿在來世還能生長,它可以進入永恒!——這種思想對我真是太浩瀚了?!?/p>

  “這很明顯是人的一種自以為高明的思想!”丈夫說道?!皬母旧险f,這是可怕的狂妄。以為人可以永生——像上帝一樣!這也是那條蛇③的語言,它是撒謊的始祖?!?/p>

  “然而,你不懷疑此生之后有來生吧?”年輕的妻子問道。這話就像在他們陽光明媚的想象世界中,第一次飄來了一片陰影。

  “宗教信仰是這樣答應(yīng)我們的,牧師是這樣說的!”年輕的丈夫說道,“但是我正是在一切幸福中感到而且認識到,要求在此生之后還另有一生,幸福得以繼續(xù),那完全是狂妄、自高自大的想法!——難道此生給予我們的這么多的東西,還不能令我們滿意嗎?”

  “是的,我們是應(yīng)有盡有了,”年輕妻子說道,“可是,成千上萬人的這一輩子的生活,難道不是一種沉重的考驗嗎!無數(shù)人被投到這個世界里來,難道不就是來遭受貧困、恥辱、疾病和不幸的嗎!不,若是此生之后再無來生,那么這塵世上的一切便分配得太不公平了!這樣說,上帝便不是公正的了?!薄澳沁吔稚系钠蜇ひ灿袠啡?。對他來說,這快樂的程度就和國王在富有的宮廷里所享有的快樂是一樣的!”年輕的丈夫說道,“難道你相信那些被人用來干艱辛勞作,挨抽打,受饑餓,勞累至死的牲畜,會對它們沉重生活有什么感覺嗎?那樣一來,它們也會要求另有一生,把沒有讓它們進到更高貴的生靈的行列中,說成是一種不公平?!?/p>

  “天國里有許多房間,基督這樣說,”年輕的妻子回答,“天國是無窮盡的,就像上帝的愛是無窮盡的一樣!——牲畜也是一種生靈!我以為一切生命都不會消逝,而可以得到生命能接受的一切幸福,現(xiàn)實就是這樣的?!?/p>

  “但是,對我來說,這一世也就夠了!”丈夫用胳臂摟住了自己心愛的美麗的妻子,在寬敞的陽臺上吸著他的香煙。陽臺上空氣中彌漫著柑子和石竹的芳香,音樂和響板聲在下面街上飄蕩,星星在天上眨眼。一雙眼睛,充滿了深情,他的妻子的眼睛,用永恒的愛瞧著他。

  “這樣的一瞬,”他說道,“是值得為它而生,值得體驗,然后——消亡掉!”他微笑著,妻子舉起手,溫柔地略帶責(zé)備的意思——陰影又散去了,他們太幸福了。

  一切都好像是為他們不斷獲得榮譽、歡樂和美滿而安排的。接著有了些變化,但只是地點不同,并不是他們在享受和贏得生活的歡快方面有所改變。那個年輕男子的國王,把他派到俄羅斯皇帝那里去當公使,這是一個很榮耀的職位,他的出身和學(xué)識完全夠格。他有大量的家產(chǎn),他的年輕的妻子帶過來的,也不次于他所有的。她是最富有、最受人尊敬的商人的女兒。這位商人的最大的最好的船今年正要駛到斯德哥爾摩去,船要載上這兩個可愛的孩子,商人的女兒和女婿,去彼得堡。船上的安排設(shè)置簡直就像是皇宮一樣;腳下是柔和的地毯,四周盡是絲錦,說不盡的榮華。

  有一首古老的戰(zhàn)歌,是所有丹麥人都熟悉的,它叫做“英國國王的兒子”。這位王子也是乘著這么一艘豪華的船游歷的,船錨是赤金的,纜繩都是絲絳搓成的??吹綇奈靼嘌礼偝龅哪菞l船時,人們必定會想到這艘船,那豪華是一樣的,那離情也是一樣的:

  愿上帝賜我們大家歡樂相聚!

  風(fēng)疾速地從西班牙吹向海面,別離只是短時的。只消幾個星期,他們便可以抵達他們旅行的目的地。但是在他們駛進大海一段之后,風(fēng)停了。海面平滑安靜,海水在閃光,天上的星星在閃光,豪華的船艙里就像有宴會一樣。

  最后,大家還是希望刮起風(fēng)來,吹起一股令人高興的順風(fēng)。但是,沒有。要是起一點風(fēng),那風(fēng)又總是逆向的。就這樣,幾個星期便過去了。是啊,甚至整整兩個月就這樣過去了,——然后,這才算刮起了順風(fēng),風(fēng)從西南面吹來。這時,他們正位于蘇格蘭和日德蘭之間。風(fēng)越吹越有力,完全像那首關(guān)于“英國國王的兒子”的古歌里說的那樣:

  接著風(fēng)暴升起,烏云滿天,

  他們望不到陸地,找不到蔽身之所,

  于是他們便把錨拋下,

  但是風(fēng)從西刮來,把他們刮向丹麥。

  那是許多許多年以前的事了??死锼箽J七世國王⑥坐在丹麥王位上,那時他還年輕。從那個時候以來,發(fā)生了許多事情。許多事改換了,許多東西變化了。湖泊和沼澤變成了可愛的草原,矮叢雜生的荒地變成了良田。受到西日德蘭房舍的遮掩,蘋果樹和玫瑰生長起來了,不過要仔細地找尋,因為它們?yōu)榱硕惚芗怃J的西風(fēng),隱蔽了起來。人們從這些可以回溯到遠古時期,比克里斯欽七世統(tǒng)治時代還要遠的時期。那時,日德蘭半島上棕黃的荒原伸向四面。荒原上面是古冢,天上有空中幻景,還有荒原中縱橫交錯、起伏不平、在深沙中蜿蜒的道路,往西,河流瀉入海灣的地方,草原和沼澤被高高的沙岡包圍分割。這一帶沙岡像阿爾卑斯山脈,有著鋸齒形的岡頂,臨海矗立著,只在遇到高高的粘土陡壁時才被割切。這粘土陡壁不斷被海水大口大口地吞噬,粘土便一塊又一塊、一大堆又一大堆地下塌,像地震把它們搖撼下來一般。今天它依舊是這樣。多少年前,那一對幸福的人,乘著豪華的船,闖到這里時也是如此。

  那是九月末的一個星期天。陽光明媚,尼松姆海灣一帶的教堂鐘聲互相呼應(yīng)。教堂都像是刻鑿過的巨大石塊,每一座教堂就像是一座山崖。北??梢陨w過這些教堂,可它們依然矗立無恙。大多數(shù)教堂沒有鐘塔,教堂的鐘便隨意吊在兩根橫木之間。禮拜儀式結(jié)束之后,信徒們走出上帝的屋子來到教堂墳園。那里直到現(xiàn)在都找不到樹木或矮叢,墳上沒有人擺上自家栽種的花或者花環(huán)。一個凸起的土包表明死者埋在那里。一種刺人的草,被風(fēng)削得銳利無比,長滿了整個教堂墳園。個別的墳可能有一個墓碑,也就是說一塊砍成棺材形狀的殘朽的木頭,木塊是從西部的樹林、狂暴的大海那里搬來的。那里為沿海居住的人生長了這些伐下來的木梁、板材和被海浪涌送到岸上來的像柴火一樣的木頭。在一個孩子的墳上,就有這么一塊木頭。從教堂里出來的婦女中,有一位朝這座墳走去。她肅靜地站著,瞅著那半殘朽的木頭。略過了一會兒,她的男人也來了。他們一言不發(fā),他拉住了她的手,他們離開了那座墳,到了外面棕黃的荒原,走過沼澤地,朝沙岡走去。他們長時間沉默地走著。

  “今天的道講得很好,”丈夫說道,“如果我們沒有天父,我們便什么都沒有了?!?/p>

  “是的,”妻子答道,“他讓人歡樂,他讓人痛苦!他有權(quán)這樣做!——明天我們的小孩就五周歲了,若是我們讓他活了下來的話?!?/p>

  “你這么悲痛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丈夫說道?!八玫搅顺?你知道,他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正是我們祈求要去的地方?!?/p>

  之后,他們再沒有交談。他們朝沙岡之間自己的家走去。突然間,從一個沒有被披堿草⑦把沙固住的沙岡上,升起了一股好似濃煙的東西。這是一陣突發(fā)的狂風(fēng),它刮擊著那沙岡,把一堆細沙卷到了空中。接著再刮來一陣大風(fēng),把掛在漁網(wǎng)上所有的魚,都刮得朝屋子的墻上亂碰。之后,一切又平靜下來。太陽灼熱地照著。

  丈夫和妻子走進屋里,很快脫下了星期日的干凈整潔的衣服,匆匆地走到沙岡那邊。沙岡像巨大的沙浪突然停止了波動一樣;沙岡的頂,披堿草的藍綠色,銳利的雜草,在白沙的襯托下,呈現(xiàn)出一點色彩的變化。還走來了幾位鄰居,他們互相幫著把幾只船拖回到沙上高一點的地方。風(fēng)越刮越猛了,刺骨地寒冷。在他們穿過沙岡往回走的時候,沙粒和細石砸到了他們臉上。海里涌起了白頭浪,風(fēng)斬斷了浪頭,水花濺向四方。

  夜晚,天空涌起越來越大的呼嘯聲。在痛號,在哭訴,像一大群無依托的幽靈。盡管漁民們的家靠海十分近,這呼嘯聲卻淹過了狂濤的咆哮。沙粒襲打著窗子,間或還掀起一陣更猛的狂風(fēng),好像要從根基搖晃一下屋子一樣。四下漆黑一片。但是到半夜,月亮?xí)饋淼摹?/p>

  天空晴朗了,風(fēng)暴仍在竭力對深邃黝黑的大海肆虐。漁民們早已上床,然而在上帝所賜的這樣的天氣里,想法閉眼是不行的。接著,有人來敲窗子,門打開后,有人說:

  “有一艘大船在離岸最遠的那個沙洲⑧上擱淺了!”漁民們一個個立即跳下床,穿好衣服。

  月亮已經(jīng)升起。它的光讓你依稀可見,若是你在灰沙彌漫中睜開眼的話。那風(fēng)太猛,大伙兒只得伏下,費盡氣力,在陣陣狂風(fēng)的間歇中爬行,才穿過了沙岡。那邊,從海上刮來的咸澀的浪花和泡沫,像天鵝絨似地在空中飛舞,驚濤駭浪像沸騰的瀑布滾滾沖向海岸。要想立刻發(fā)現(xiàn)那外面的船,你還真得有一雙受過訓(xùn)練的眼睛才行。那是一艘漂亮的雙桅船。它先被沖越過沙洲,偏離了通常的航道一大截,被逐向陸地,但卻又撞上了第二個沙洲,擱在那里一動不動了。去救它是不行了,海浪過于兇猛,它襲打著那艘船,蓋過了它。人們好像聽到呼救的喊聲,一種對死的恐懼的喊叫,人們可以瞥見船上的慌亂和無望的掙扎。接著一道狂浪,像一塊能摧毀一切的大山石,猛烈地襲向牙檣,一下子便把牙檣擊斷,它不見了蹤影,船的尾部一下子便高高地翹出水面。有兩個人拉著跳進海里,也立即無蹤無影——突然——一股滾向沙岡的巨浪,把一具軀體沖到岸上——是一位女身。他們原以為是一具尸體,兩位婦女去拖她,覺得她還有生氣,她便被抬著走過沙岡到了漁民家中。她美麗、清秀極了,顯然是一位高貴的婦人。

  她們把她安置在貧苦人的床上。床上沒有什么鋪墊,有一塊薄毛毯裹住了她,還是很暖的。

  她的生命慢慢緩了過來??墒沁€在發(fā)燒,她一點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或者她在什么地方。要明白,這也算是很好的事了。因為,她心愛的一切都已深深落入海底。正如那首“英國國王的兒子”的戰(zhàn)歌說的,那邊他們的情形是這樣的:

  那慘狀叫人難睹,

  那艘船被襲得全成了碎片。

  殘骸碎塊涌向陸地,她是唯一一個存有一口氣的。風(fēng)依舊不斷地朝海岸猛襲。她略略安靜片刻,可是很快便又受到痛苦的折磨,喊叫起來。她睜開一雙美麗的眼,講了點什么,但是卻沒有人能聽懂。

  接著,算是償付她所遭受的一切苦楚和所作的一切掙扎,她的臂中抱上了一個新生的嬰兒。這嬰兒本應(yīng)在一個富人家庭中,一張四周有絲綢圍幔遮著的華貴的床上休息;這嬰兒本應(yīng)在一片歡笑中被迎去享受人世間的一切榮華富貴??墒牵F(xiàn)在上帝卻讓這嬰兒誕生在一個貧困的旮旯里,連一次自己的母親的吻都得不到。

  漁婦把嬰兒放在母親的胸前,嬰兒靠在一顆不再跳動的心上,她死了。這個本應(yīng)在富足和幸福之中得到撫養(yǎng)的嬰兒,被拋到世界上,被海浪涌到沙岡上,來經(jīng)受貧苦人的命運和艱難時世的考驗。

  我們心中總是想著那首古老的歌:

  淚水在國王兒子的臉上流淌,

  基督啊,愿你佑我,我來到了鮑畢爾!

  我的日子很不好過;

  可是要是我到的是布格先生的大莊園,

  那騎士或者幫工便不會欺侮我。

  船擱淺在尼松姆海灣稍稍南面一點布格先生一度稱之為屬于他的那片海灘上。人們所說的,西海岸居民殘酷極無人性地對待擱淺遭難的人的那個時代早已經(jīng)過去了?,F(xiàn)在對待船破遇難的人的是愛,是同情,是善待,就像我們今天這個時代最高尚的行為中所閃耀的那樣。

  不論“孩子被刮到那里”,這位彌留的母親和可憐的孩子,是一定會遇到善待和照顧的。但是,在那位貧窮的漁婦那里所得到的照顧,卻比在任何別的地方能得到的都更加誠心誠意一些。這位漁婦就在昨天還帶著沉重的心情,佇足在埋著她的孩子的墳旁呢。要是上帝賜那個孩子生存下來,那么他今天也滿五歲了。

  誰也不知道那位異邦來的死去的女人是誰,也不知道她是從什么地方來的。船的殘骸和碎片一點兒沒有表明這些。在西班牙,在那富豪的家里,一直沒有收到信,也沒有關(guān)于女兒或女婿的消息。他們沒有抵達他們的目的地。那幾個星期,強風(fēng)暴一直在肆虐。大伙兒等了幾個月:——“全部沉沒;全部遇難了!”他們知道了這些。

  不過,在胡斯畢沙岡,在漁民的家中,他們有了一個男娃娃。

  上帝賜食物給兩口人的地方,第三口人一定也可以得到點東西吃的;靠近海邊饑餓的人總是有魚吃的。給小娃娃取的名字叫約恩。

  “他大約是個猶太孩子,”人們說道,“他看上去有些黑!”——“他也可能是意大利或者西班牙人!”牧師說道。漁婦覺得這三種人都是一回事。她得以慰藉的是,嬰兒接受了____的洗禮。孩子長得健康結(jié)實,高貴的血液保持著體溫,貧乏的飲食讓他增長了筋骨,在簡陋的屋子里他成長起來。丹麥語言成了他的母語,和西海岸人說的一個樣。西班牙泥土上生長的石榴的種子,在日德蘭西海岸長成了披堿草,竟變得這么微賤!他把自己生命的根,深深地扎到這個家里。饑餓寒冷,貧苦人的艱辛匱乏,他都得經(jīng)歷,但他也經(jīng)歷了貧苦人的歡樂。

  任何人的童年總有明媚的地方,這種明媚后來會照亮他的一生。難道他沒有盡情地高興嬉戲過嗎!整個海灘,綿延數(shù)里,上面盡是玩具:鵝卵石拼成的千變?nèi)f化的花樣。這些石子,紅的紅得像珊瑚,黃的黃得像琥珀,還有白的,圓圓的,像鳥蛋。它們在海灘上,五顏六色,被海水沖磨得很光滑。就連那些曬干了的魚骨,被風(fēng)吹干了的水生植物,那白晃晃,長長窄窄,像一根根帶子在石頭間飄來飄去的水草,也都全是能讓人賞心悅目,能讓人歡快高興的玩物。小男孩長成了大孩子,他的身上蘊藏著許多了不起的才能。他能把聽到的故事和詩歌記得多么清楚!他還有一雙巧手:他可以用小石頭和貝殼拼成船,拼成畫,用來裝點屋子;他可以,他的養(yǎng)母說道,把自己的想象奇妙地刻在一根木棒上。而孩子還小。他的聲音清脆,隨口便可唱出歌來。他的胸中有許多琴弦,若是他被安置在別的地方,而不是在北海邊的漁民家里的話,這些琴弦奏出的音樂會響遍世界。

  一天,又一艘船擱淺了。有一只裝著珍稀的花的球莖的匣子,沖到了岸上。有人拿了一些回去,放進做菜飯的瓦罐里,他們以為這些球莖可以吃。剩下的那些被遺留在沙灘上爛了。它們沒有抵達自己的目的地,沒有將自己體內(nèi)的色彩和勝景綻放出來,——約恩的道路是不是會好些?花的球莖很快就會死去,他則還要經(jīng)歷許多許多歲月呢。

  他,還有那邊的其他的人,都沒有覺得日子很孤單很單調(diào),滿足于要做的事,要聽要看的東西。海本身就是一本教科書,每天它都要翻開新的一頁。寂靜的海面、洶涌澎湃、拂拂和風(fēng)、狂風(fēng)暴雨;船只遭難是最激動人心的場面;去教堂做禮拜就像是喜慶的探親訪友。提到探親訪友,有一家親戚來訪特別受這一戶漁民的歡迎。那是這家漁婦哥哥的來訪,一年兩次。他住在離鮑畢耶不遠的費雅爾特令那邊,以捕養(yǎng)鱔魚為業(yè)。他趕著一輛漆成紅色的馬車,車里滿裝著鱔魚,車廂是封閉的,就像一口棺材。車廂上畫著藍色和白色的郁金香,拉車的是兩匹深褐色的馬,約恩還得到允許可以趕一趕它們。

  那位捕養(yǎng)鱔魚的人很有頭腦,是一個心胸開朗、愉快的客人。他總帶著一只桶,裝滿了燒酒。人人都能得到一杯酒,要是酒杯不夠,則得到一滿咖啡杯。就連約恩,不管他多小,也能喝到一口。是為了制服肥鱔魚的,捕養(yǎng)鱔魚的人這么說。接著,他便講了一個他每次都要重復(fù)的故事。當大伙兒聽得樂起來的時候,他馬上又給那些人再講一遍。喜歡聊天、話多的人都是一個樣。由于約恩在他整個成長過程中,以及在他長成人之后,總是學(xué)著那位捕養(yǎng)鱔魚的人的腔調(diào)引用這個故事,所以我們不妨也來聽聽它。

  “鱔魚在河里游。幾個女兒要求自個兒沿河游上一截的時候,鱔魚媽媽對她們說,‘別走遠了!可怕的叉鱔魚的人會跑來把你們?nèi)疾孀?’——可是她們游得太遠了。八姐妹只有三個回到媽媽身邊。她們哭著說:‘我們只不過剛剛游出家門,那可怕的叉魚人便跑來把我們的五位姐妹給整死了!’——‘她們會回來的!’鱔魚媽媽說道。‘不會!’幾個女兒說道,‘因為他把她們的皮剝掉了,把她們砍成了小段,還把她們烤掉了。’——‘她們會回來的!’鱔魚媽媽說道。‘可是,他把她們吃掉了!’幾個女兒說道,——‘她們會回來的!’鱔魚媽媽說道。‘可是吃完了以后,他喝了燒酒!’幾個女兒說道。‘唉,壞了!這么一來,她們再也回不來了!’鱔魚媽媽叫了起來。‘燒酒是埋葬鱔魚的!’”

  “所以,吃鱔魚菜時,人們總是要喝燒酒的!”那位捕養(yǎng)鱔魚的人說道。

  這個故事成了約恩一生中的一根金光閃閃的線,一根好心情的線。他也想出家門,“沿河游上一截”,也就是說乘船去闖闖世界。他的媽媽便像鱔魚媽媽一樣說道,“世上有許多許多壞人,叉鱔魚的人!”但是,他依然可以離開沙岡一小截,可以進到荒野里面一小段。

  他會去的。愉快的四天,他童年生活中最光明的四天,在他面前展現(xiàn)了。日德蘭的全部勝景,家庭的歡樂和陽光,充滿了這四天。他要去參加一次大宴請——固然,是安葬宴請。

  這漁家的一位富有的親戚去世了。他的莊院在內(nèi)地、“東面,略偏北一點”,人們這樣說那地方。父親和母親要到那邊去,帶上約恩。從沙岡穿過矮叢荒野和沼澤地帶,他們來到了綠草地帶,斯凱爾倫姆河流經(jīng)那里。河里有許多鱔魚,鱔魚媽媽和她那些被壞透的人叉死而且砍成段的女兒住的地方。但是人類對待自己的同類常常并沒有好多少:有些古歌里說到的布格騎士先生,不就是被人謀害死的嗎。而且,不管他本人被人說得多么善良,他不是也想著,要把為他修厚墻高塔的寨子的營造師傅整死的嗎,就在約恩和他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站著的那個地方,斯凱爾倫姆河流入尼松姆海灣的地方。防護堤岸的土堆至今仍可看到,上面到處都是碎紅磚塊。騎士布格在營造師傅離開的時候,對自己的一個傭人說:“趕上他對他說:師傅,塔歪了!若是他折回來,你便把他整死,把他從我這里得到的錢拿走。但是,如果他不返回來,那就把他放過!”那個傭人照著他說的做了。營造師回答說:“塔沒有歪。不過有朝一日會從西邊走來一個穿藍大氅的人,他會把它弄歪的!這事一百年后發(fā)生了。北海涌了進來,塔塌了。但是莊園的主人,普里茲畢昂·古棱斯蒂厄勒在北面更遠一點的地方,在草地不再延伸的地方,修了一座新的寨子。它現(xiàn)在還在,那就是北伏斯堡。

  約恩和他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要經(jīng)過這一帶地方。大人們曾在漫長的冬夜對他講過這里的每一塊地方?,F(xiàn)在,他親眼見到那個莊園了。有兩道護莊的壕溝,有樹有矮叢;長滿了蕨類植物的護溝堤,高高地在里面隆起。但最美麗的還要算那些高大的椴樹,它們長得跟房頂一般高,空氣中洋溢著濃郁的芳馥。在西北面,在花園的犄角上,長著一大簇盛開花兒的矮叢,這些花就像是夏日碧綠中的冬雪。那是一簇接骨木叢。約恩頭一次看到開放得這么茂盛的花兒,這一簇接骨木和椴樹長年地存在于他的記憶之中,幼稚的心靈“為老人保留了”丹麥的芳香和勝景。

  這之后,再繼續(xù)往前走,就方便多了。因為一出了北伏斯堡接骨木花兒開放的地方,他們就乘上了車。他們碰到了要去參加安葬宴請的別的客人,他們便搭上車了。固然,他們?nèi)硕贾荒茏诤竺娴囊粋€由鐵皮包著的木箱上,但是他們覺得,這比起走路總要舒服得多了。車子經(jīng)過高低不平的矮叢荒原,每當?shù)绞獏仓g長著鮮草的地方,拉車的馬總要停一停。太陽暖和地照著,往遠處看去,煞是好看,有一縷飄動的煙。這煙比空氣還明透清澈,你可以看穿過去,它就像是在矮叢荒原上滾動舞蹈的一道道光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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