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帶朗誦散文集5篇(2)
丁玲帶朗誦散文集5篇
丁玲帶朗誦散文集篇三:風雨中憶蕭紅
丁玲
本來就沒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覺得悶在窯洞里的日子太長。要是有更大的風雨也好,要是有更洶涌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來一陣駭人的風雨似的那么一塊骯臟的云成天蓋在頭上,水聲也是那么不斷地嘩啦嘩啦在耳旁響,微微地下著一點看不見的細雨,打濕了地面,那輕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飄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這會使人有遐想,想到隨風而倒的桃李,在風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風雨或浪潮,都更能顯出百物的凋謝和生長,丑陋或美麗。
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決不是艱難險阻,決不是洪水猛獸,也決不是荒涼寂寞。而難于忍耐的卻是陰沉和絮聒;人的偉大也不是能乘風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橫逆之來,而是能在陰霾的氣壓下,打開局面,指示光明。
時代已經(jīng)非復少年時代了,誰還有悠閑的心情在悶人的風雨中煮酒烹茶與琴詩為侶呢?或者是溫習著一些細膩的情致,重讀著那些曾經(jīng)被迷醉過被感動過的小說,或者低徊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著一點溫柔的淚,那些天真、那些純潔、那些無疵的赤子之心,那些輕微的感傷,那些精神上的享受都飛逝了,早已飛逝得找不到影子了。這個飛逝得很好,但現(xiàn)在是什么呢?是聽著不斷的水的絮聒,看著臟布也似的云塊,痛感著陰霾,連寂寞的寧靜也沒有,然而卻需要阿底拉斯的力背負著宇宙的時代所給予的創(chuàng)傷,毫不動搖的存在著,存在便是一種大聲疾呼,便是一種驕傲,便是給絮聒以回答。
然而我決不會麻木的,我的頭成天膨脹著要爆炸,它裝得太多,需要嘔吐。于是我寫著,在白天,在夜晚,有關節(jié)炎的手臂因為放在桌子上太久而疼痛,患砂眼的眼睛因為在微小的燈光下而模糊。但幸好并沒有激動,也沒有感慨,我不缺乏冷靜,而且很富有寬恕,我很愉快,因為我感到我身體內(nèi)有東西在沖撞;它支持了我的疲倦,它使我會看到將來,它使我跨過現(xiàn)在,它會使我更冷靜,它包括了真理和智慧,它是我生命中的力量,比少年時代的那種無愁的青春更可愛啊!
但我仍會想起天涯的故人的,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著難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沒有自己的了。他工作著,他一切為了黨,他受埋怨過,然而他沒有感傷,他對名譽和地位是那樣地無睹,那樣不會趨炎附勢,培植黨羽,裝腔作勢,投機取巧。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過了那么久,卻還不能徹底地變更自己,他那種二重的生活使他在臨死時還不能免于有所申訴。我常常責怪他申訴的“多余”,然而當我去體味他內(nèi)心的戰(zhàn)斗歷史時,卻也不能不感動,哪怕那在整體中,是很渺小的。今天我想起了剛逝世不久的蕭紅,明天,我也許會想到更多的誰,人人都與這社會關系,因為這社會,我更不能忘懷于一切了。
蕭紅和我認識的時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時山西還很冷,很久生活在軍旅之中,習慣于粗獷的我。驟睹著她的蒼白的臉,緊緊閉著的嘴唇,敏捷的動作和神經(jīng)質(zhì)的笑聲,使我覺得很特別,而喚起許多回憶,但她的說話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為一個作家的她,為什么會那樣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純潔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時顯得有些稚嫩和軟弱的緣故吧。但我們都很親切,彼此并不感覺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們盡情地在一塊兒唱歌,每夜談到很晚才睡覺。當然我們之中在思想上,在感情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沒有差異,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會因為不同意見或不同嗜好而爭吵,而揶揄。接著是她隨同我們一道去西安,我們在西安住完了一個春天。我們痛飲過,我們也同度過風雨之夕,我們也互相傾訴。然而現(xiàn)在想來,我們談得是多么地少啊!我們似乎從沒有一次談到過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卻以為她從沒有一句話是失去了自己的,因為我們實在都太真實,太愛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為我們又實在覺得是很親近的。但我仍會覺得我們是談得太少的,因為,像這樣的能無妨嫌、無拘束、不須警惕著談話的對手是太少了啊!
那時候我很希望她能來延安,平靜地住一時期之后而致全力于著作??箲?zhàn)開始后,短時期的勞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許比我適于幽美平靜。延安雖不夠作為一個寫作的百年長計之處,然在抗戰(zhàn)中,的確可以使一個人少顧慮于日?,嵥椋邉澯谳^遠大的。并且這里有一種朝氣,或者會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蕭紅卻南去了。至今我還很后悔那時我對于她生活方式所參預的意見是太少了,這或許由于我們相交太淺,和我的生活方式離她太遠的緣故,但徒勞的熱情雖然常常于事無補,然在個人仍可得到一種心安。
我們分手后,就沒有通過一封信。端木曾來過幾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香港失陷約一星期前收到)告訴我,蕭紅因病始由皇后醫(yī)院遷出。不知為什么我就有一種預感,覺得有種可怕的東西會來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說:“蕭紅決不會長壽的。”當我說這話的時候,我是曾把眼睛掃遍了中國我所認識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種無言的寂寞。能夠耐苦的,不依賴于別的力量,有才智、有氣節(jié)而從事于寫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啊!
不幸的是我的杞憂竟成了現(xiàn)實,當我昂頭望著天的那邊,或低頭細數(shù)腳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壓制我喪去一個真實的同伴的嘆息。在這樣的世界中生活下去,多一個真實的同伴,便多一分力量,我們的責任還不只于打于局面,指示光明,而還是創(chuàng)造光明和美麗;人的靈魂假如只能拘泥于個體的褊狹之中,便只能陶醉于自我的小小成就。我們要使所有的人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和為這享受而做出偉大犧牲。
生在現(xiàn)在的這世界上,活著固然能給整個事業(yè)添一分力量,而死對于自己也是莫大的損失。因為這世界上有的是戮尸的遺法,從此你的話語和文學將更被歪曲,被侮辱;聽說連未死的胡風都有人證明他是漢奸,那么對于已死的人,當然更不必賄買這種無恥的人證了。魯迅先生的“阿Q”曾被那批御用文人歪曲地詮釋,那么《生死場》的命運也就難免于這種災難。在活著的時候,你不能不被逼走到香港;死去,卻還有各種污蔑在等著,而你還不會知道;那些與你一起的脫險回國的朋友們還將有被監(jiān)視和被處分的前途。我完全不懂得到底要把這批人逼到什么地步才算夠?貓在吃老鼠之前,必先玩弄它以娛樂自己的得意。這種殘酷是比一切屠戮都更惡毒,更需要毀滅的。
只要我活著,朋友的死耗一定將陸續(xù)地壓住我沉悶的呼吸。尤其是在這風雨的日子里,我會更感到我的重荷。我的工作已經(jīng)夠消磨我的一生,何況再加上你們的屈死,和你們未完的事業(yè),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要借這風雨,寄語你們,死去的,末死的朋友們,我將壓榨我生命所有的余剩,為著你們的安慰和光榮。那怕就僅僅為著你們也好,因為你們是受苦難的勞動者,你們的理想就是真理。
風雨已停,朦朦的月亮浮在西邊的山頭上,明天將有一個晴天。我為著明天的勝利而微笑,為著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燈,平靜地躺到床上。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五日
丁玲帶朗誦散文集篇四:記游桃花坪
丁玲
天蒙蒙亮的時候,隔著玻璃窗戶不見一點紅霞,天色灰暗,只有隨風亂擺的柳絲,我的心就沉重起來了。南方的天氣,老是沒一個準,一會下雨,一會天晴,要是又下起雨來,我們?nèi)ヌ一ㄆ旱挠媱澘删痛盗恕?v使少年時代等著上哪兒去玩的興頭、熱忱和擔心,非常濃厚地籠罩著我。
我們趕快起身,忙著張羅吃早鈑。機關里很多見著我們的人,也表示說道:"今天的天氣很難說咧。"好象他們知道了我們要出門似的。真奇怪,誰問你們天氣來著,反正,下雨我們也得去不過,我們心里也換確同天氣一樣,有些灰,而且陰晴不定著咧。
本來昨天約好了楊新泉,要他早晨七點鐘來我們這里一道吃早鈑,可是快八點了,我們老早把飯吃好了,還不見他來。人一定不來了,他一定以為天氣不好,我們不會去,他就不來了,他一定已經(jīng)各自走了,連通知我們一聲也不通知,就回家去了,這些人真是!我一個人暗自在心里嘀咕,焦急地在大院子里的柳樹林下徘徊。布谷鳥在遠處使人不耐的叫喚著。
忽然從那邊樹林下轉(zhuǎn)出來兩個人,誰呢,那走在后邊的矮小個兒,不正是那個桃花坪的鄉(xiāng)去書楊新泉么?這個人個子雖小走路卻麻利,他幾下就走到我面前,好象懂得我的心事一樣,不等我問就說起來了。"丁同志,你沒有等急吧。我交待了一點事才來,路不遠,來得及。"他說完后不覺地也看了看天,便又補充道:"今天不會下雨,說不定還會晴。"他說后便很自然地笑了。
不知怎么搞的,我一下就相信了他,把原來的擔心都趕走了,我的心陡然明亮,覺得今天是個好天氣。正象昨天一樣:昨天下午我本來是很疲乏了,什么也不想干,但楊新泉一走進來,幾句話就把我的很索然的情緒變得很有興致;我立刻答應他的邀請,他要請我吃粑粑,這還是三十年前我在家讀書的時候吃過的,后來在外邊也吃過很多樣子的年糕,但總覺得不如小時吃的粑粑好。楊新泉他要請我吃粑粑,吃我從前吃過的粑粑,那是我多么向往和等待啊!
我們一群人從汽車到七里橋。七里橋這地方,我小時候去過,是悄悄地和幾個同學去看插秧的,聽說插秧時農(nóng)民都要唱秧歌,我們趕去看了,走得很累,滿身大汗,采了許多野花,卻沒有聽到唱歌。我記得離城不近,足足有七八里,可是昨天楊新泉卻告訴我一出城就到。我當時想,也許他是對的,這多年來變化太大了,連我們小時住的那條街都沒有有了,七里橋就在城邊是很可能的??墒俏覀冞€是走了好一會,才走到堤上,這堤當然是新的,是我沒見過的,但這里離城還是有七八里路。我沒有再問楊新泉。他呢,一到堤上就同很多人打招呼,他仿佛成了主人似的搶著張羅雇船去了。
我們坐上一個小篷篷船。年老的船老板揚著頭望著遠處劃開了槳,我們一下就到了河中心,風吹著水,起著一層層魚鱗一樣的皺紋,槳又劃開了它。船在身子底下微微晃動,有一種生疏而又親切的感覺。
我想著我小時候有一次也正是坐了一個這樣的小篷篷船下鄉(xiāng)去躲"反",和親戚家的姑娘們一道,好象也正是春天。我們不懂得大人們正在如何為時局發(fā)愁,我們一到船上就都高興了起來,望著天,望著水,望著岸邊上的小茅屋,望著青青的草灘,我們說不完的話,并且唱了起來??墒菐覀?nèi)サ囊粋€老太太可把我們罵夠了,她不準我們站在船頭上,不準我們說話,不準我們唱歌,要我們擠擠地坐在艙里。她說城里邊有兵,鄉(xiāng)下有哥弟會,說我們姑娘們簡直不知道死活呢……。可是現(xiàn)在呢,我站在船頭上,靠著篷邊,我極目望著水天交界的遠處,風在我耳邊吹過,我就象駕著云在水上漂浮。我隔著船篷再去望老板,想找一點舊日的印象,卻怎么也找不到。他好象對劃船很有興致,也好象是來游玩一樣,也好象是第一次坐船一樣,充滿著一種自其樂的神氣。
船轉(zhuǎn)過一個橋,人們正在眺望四周,小河卻忽然不見了,一個大大的湖在我們面前,一會兒我們就置身在湖中了,兩岸很寬,前面望不到邊,這意外的情景使我們都驚喜起來,想不到我們今天來到這里游湖??墒且彩刮覀儞鷳n今天的路程,那里會是楊新泉所說的只一二十里路呢。于是有人就問:"楊新泉,到你們家究竟有多遠?"
"不遠。過湖就到。"
"這湖有多少里?船老板?"
"這湖么,有四十里吧。"
"沒有,沒有,"楊新泉趕忙辯說著,"我們坐船那一回也不過走兩個多鐘頭。"
"兩個多鐘頭?你劃吧,太陽當頂還到不了呢。"
楊新泉不理他,轉(zhuǎn)過臉來笑嘻嘻的說道:"丁同志,我包了,不會晚的,你看,太陽出來了,我說今天會晴的。"
我心里明白了,一定是他說了一點小謊,可是他是誠懇的。這時還有人逼著問,到底桃花坪有多遠。楊新泉最后只好說,不是四十里,只有三十七里,當他說有三十七里的時候,也并不解釋,好象第一次說到這路程似的。只悄悄地望了一望我。
他是一個很年青的人,二十三歲,身體并不顯得結(jié)實,一看就知道是受過折磨的。他的右手因小時放牛,挨了東家的打,到現(xiàn)在還有些毛病,可是他很精干,充滿了自信和愉快。你可以從他現(xiàn)在的精明外想象到他的多變的、挫折的幼年生活,但一點也找不到過去的悲苦。他當小乞丐,八歲就放牛,挨打,從這個老板家里轉(zhuǎn)到那個老板家里,當小長工,他有父親、母親、弟弟、妹妹,他卻沒有過家,他們不當長工,就是當乞丐。昨天他是多么的率直的告訴我道:"如今我真翻身翻透了,我什么都有啦,我翻身得真快啊!我的生活在村子里算不得頭等,可是中間格格,你看,我年前做粑粑都做了不少米啦。"
我告訴同去的幾個人,他是到過北京,見過毛主席的。大家都對他鼓掌,便問他去北京的情形。他就詳細地講述他參觀石景山鋼鐵廠,參觀國營農(nóng)場的感想。我問船老板知道這些事情不,他答道:"怎么會不知道?見毛主席那不是件容易事。楊新泉那時是民兵中隊長,我們這一個專區(qū),十來個縣只選一個人去去北京參加十月一號的檢閱。毛主席還站在天安門上向他們喊民兵同志萬歲。幾十萬人游行,好不熱鬧……"大家都聽笑了,又問,"你看見了么?"他也笑著答:"那還想不出來?我沒有新眼得見,我是新耳聽得的,楊新泉在我們鄉(xiāng)做過報告,我們是一個鄉(xiāng)的啦!"
當楊新泉同別人說到熱鬧的時候,船老板又輕輕對我說:"他看著他長大的,小時候光著屁股,拖著鼻涕,常常跟著媽討飯,替人家放牛,很能做事,也聽話,受苦孩子嘛,不過看不出有什么出息。一解放,這孩子就參加了工作,當民兵,當農(nóng)會主席,又去這里又去那里,一會兒代表,一會兒模范,真有點搞不清他了,嘿,變得可快,現(xiàn)在是能說能做;大家都聽他,威信還不小呢。"
我看楊新泉時,他正在講他怎樣的參加減租退押工作,怎樣搞土地改革。他的態(tài)度沒有夸耀的地方,自自然然,平平常常??墒菤鈩莺軌眩馑己苊鞔_、簡切。
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我們都覺得很熱,可是這個柳葉湖卻越走越長。楊新泉這時什么也不說,他跨到船頭,脫去上身的小棉襖,就幫助劃起槳來。他劃得很好,我們立刻趕過了幾只船,那些船上的人也認得他們,和他們打招呼,用熱烈的眼光望著我們。
還不到十二點,船就進了一人不叉港,停泊在一個坡坡邊。這里倒垂著一排楊柳,柳絲上掛著綠葉,輕輕的拂在水面。我們急急的走到岸上,一眼望去全是平坦坦的一望無際的水田,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地,濃濃的厚厚的鋪著一層黃花,風吹過來一陣陣的甜香。另一些地里的紫云英也開了,淡紫色的,比油菜花顯得柔和的地毯似的鋪著,稍遠處蜿蜒著一抹小山,在藍天上溫柔的、秀麗的畫著一些可愛的線條。那上邊密密的長滿樹林,顯得翠生生的。千百條網(wǎng)似的田堰塍平鋪了開去。在我們寬闊的胸懷里,深深地呼吸到滋潤了這黑泥土的大氣,深深的感到這桃花坪的豐富的收成,和和平的我們的人的生活。我們都呆了,我們又清醒過來,我們不約而同的都問起來了:
"你的家在哪里?"
"桃花坪,怎么沒有看見桃花呀?"
"你們這里的田真好啊!"
楊新泉走在頭里,指著遠遠的一面紅旗飄揚的地方說道:"那就是我的家。我住的是楊家祠堂的橫屋,祠堂里辦了小學。那紅旗就是學校的。"
我們跟在他后邊,在一些彎彎曲曲的窄得很不好走的堰塍上走著,泥田里有些人在打挖荸薺,我們又貪看周圍的景致,又擔心腳底下。溫柔的風,暖融融的太陽,使我們忘卻了時間和途程。楊新泉又在那里說起他的互助組。他說:
"咱們?nèi)ツ耆M的稻谷平均每畝都收到七百斤。我們是采用了鹽水選種。今年我們打算種兩季稻,每畝地怎樣也能收一千斤。那樣,我們整個國家要收多少呀,那數(shù)止字可沒法算,那就真是為國家增產(chǎn)糧食啊!這對于農(nóng)民自己也好呀!"
他又答復別人的問話:"要搞合作社呢,區(qū)上答應了我們,這次縣上召集我們開會,就是為了這事。我今年一定要搞起來,我要不帶頭那還象話,別人說要說話了,說我不要緊,是說共產(chǎn)黨呀!"
有人又問他的田畝,又算他的收成,又問他賣了多少糧給合作社。他也是不假思索的答道:
"我去年收了不少。我們?nèi)野丝谌擞惺弋€來田,沒有旱地,我們收了八千斤谷子,還有一點別的雜糧。我還了一些賬,把一千五百斤余糧賣給了合作社。"他說到這里又露出一絲笑容。他不大有發(fā)出聲音的笑,卻常常微微掛著一絲笑。我總覺得這年青人有那么一股子潛藏的勁,坦率而不浮夸。
走到離祠堂很近時,歌聲從里面?zhèn)髁顺鰜恚覀兛匆娨粋€長得很開朗的,穿著花洋布衫的年輕的婦女匆匆忙忙從祠堂里走出來,望了我們幾眼趕快就跑進側(cè)面的屋子去了。楊新泉也把我們朝側(cè)屋里讓,門口兩個小女孩迎面跑出來,大的嚷著:"大哥哥!大哥哥!你替我買的筆呢?"小的帶點難為情的樣子自言自語的念道:"扇子糖,扇子糖。"
這屋子雖是橫屋,天井顯得窄一點,可是房子還不錯。我們一進去就到了他們的中間堂屋,在原來"天地國親師"的紙條子上,貼了一張毛主席像,紙條子的舊印子還看得見。屋中間一張矮四方桌子,周圍有幾把小柳木椅子,楊新泉一個勁兒讓大家坐。我們這群同去的人都不會客氣,東張西望的,有人走進右手邊的一間屋子里去了,在那里就嚷道:"楊新泉,這是你的新房吧。大家來看,這屋子好漂亮啊!"
我跟著也走了進去,第一眼我看見了一個掛衣架,我把衣朝上邊一掛,腦子里搜索著我的印象;這樣的西式衣架我好象還是第一次在農(nóng)村里看見。我也笑起來了,"哈哈,這是土改分的吧,你們這里的地主很洋氣呢。"于是我又看見了一張紅漆床,這紅漆床我可有很多年沒有看見了,我走上這床的踏板,坐在那床沿上。楊新泉在床上掛了一幅八成新的帳子,嶄嶄的被單,一床湘西印花布的被面。兩個枕頭檔頭繡的有些粗糙的花。這床雖說有些舊了,可是大部分的紅漆還很鮮明,描金也沒有脫落,雕花板也很細致,這不是一張最講究的湖南八步大床,可也決不是一個普通人家能有的東西。這樣的床同我很熟悉,小時候我住在我舅舅家,姨媽家,叔叔、伯伯家都是睡在這樣的床上的。我熟悉這些床的主人人,我更熟悉那些拿著抹布擦這個床的丫頭們,她們常常用一塊打濕了細長的布條在這些床在這些床的雕花板的眼里拉過來拉過去,她們不喜歡這些漂亮的床。我在那些家庭的身份應應該是客人,卻常常被丫頭們把我當著知心的朋友。我現(xiàn)在回來了,回到小時候住過的地方,誰是我最親愛的人?是楊新泉。他歡迎我,他怕我不來他家里把四十里湖說成二十里,他要煮粑粑給我吃,燒冬莧菜給我吃,炒腌菜給我吃。我也同樣只愿意到他們家里來,我要看他過的日子,我要了解也的思想,我要幫助他,好象我們有過很長的很親密的交情一樣。我現(xiàn)在坐在他的床上,紅漆床上,我是多么的激動。這床早就該是你們的。你的父親做了一輩子長工,養(yǎng)不活全家,故你們母子挨打受罵,常常乞討,現(xiàn)在把這些床從那些人手里拿回來,給我們自己人睡,這是多么應該的。我又回想到我在華北的時候,我走到一間小屋子去,那個土炕上蹲著一個老大娘正哭呢,她一看見我就更忍不住抱著我大哭,我安慰她,她抖著她身旁的一床爛被,哼著說:"你看我怎么被補呀,我找不到落針的地方……"她現(xiàn)在一定也很好了,可是多長時間的酸苦呀!……
我是不愿意讓別人看見我流眼淚的,我站了起來向楊新泉道:"你的媽呢,你的爹呢,他們兩位老人在哪里,你領我們?nèi)タ此?quot;
我們在廚房里看見兩個女人,一個就是剛才在門外看見的那個年青穿花衣裳的,是楊新泉去年秋天剛結(jié)婚的妻子。一個就是楊新泉的媽。他妻子靦靦腆腆的望著我們憨笑,灶火把她的臉照得更紅,她的桃花圍兜的口袋里插著國語課本。我們明了她為什么剛剛從小學跑出的原因了。她說她識字不多,但課本是第四冊。她不是小學校學生,她是去旁聽的。
我用尊敬的眼光揸楊新泉的媽,我想著她一生的艱苦的日子,她的粗糙的皮膚和枯干的手寫上了她幾十年的風霜,她的眼光雖說還顯得很尖利,她的腰板雖說還顯得很硬朗,不象風燭殘年,是一個勞動婦女的形象,但總是一個老婦人了,我正想同她溫存幾句,表示我對她的同情。可是她卻用審查的眼光看了一看我,先問起我的年齡;當她知道了我同她差不多大小,她忽然笑了,向她媳婦說道:"你看,她顯得比我大多了吧,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她馬上又返過臉來笑著安慰我:"你們比我們操心,工作把你們累的,唉,全是我了我們啊!現(xiàn)在你來看我們來了,放心吧,我們過得好咧。"是的,她的話是對的。她很年青,她的精神是年青的。她一點也不需要同情,她還在安排力量建設更美滿的生活,她有那樣小的孩子,門口那兩個孩子都是她的小女兒。幾十年的掙扎沒有消磨掉她的生命力。新的生活,和生活的遠景給了她很大幸福和希望。她現(xiàn)在才有家,她要從頭好好管理它,教育子女。她看不見,也沒有理會她臉上的皺紋,和黃的稀疏的頭發(fā)。我一點也沒有因為她的話有什么難受,我看見了一個健康的、充滿活力的靈魂。我喜歡這樣人,我贊美她的精力,我說她是個年青的婦女,我鼓勵她讀書,要她管些村子上的事。
我們又到外邊去玩,又去參觀學校,這個小學校有五個教室,十來個班次,有五個教員,二百多學生。這個鄉(xiāng)也同湖南其它鄉(xiāng)一樣,一共有三個小學校??磥韺W齡兒童失學的情形是極少有的了。我們?nèi)r,孩子們剛下課,看見這一群群的陌生人,便一堆堆的跟在后面,一串串的圍上來,帶著驚喜和詫異的眼光,摸著我的同伴的照像機紛紛問道:
"你們是來跟我們打針的?""不是打針的?那你們是來幫助生產(chǎn)的?"
"我知道,你們是來檢查工作的!"
楊新泉那個小妹妹也擠在我們一起來玩了,她扎了一根小歪辮子,向我們唱兒歌,那些多么熟悉的兒歌啊!這些歌我也唱過的,多少年了,現(xiàn)在我又聽到。我忽然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已,看見了我的童稚的時代,我也留過這樣的頭,扎個歪辮子,我也用過這樣的聲調(diào)講話和唱兒歌,我好象我也曾這樣憨氣,和逗人喜歡??墒俏以谒砩蠀s看見了新的命運,她不會象我小時的那樣生活,她不會走我走過的路,她會很幸福的走著她這一代的平坦的有造就的大路,我看見她的金黃色的未來!我緊緊地抱著她,親她,我要她叫我媽媽,我們親密地照了一個像。
我的同伴們又把楊新泉的一些獎狀從抽屜里翻出來了。原來他曾參加過荊江分洪的工程,他在那里當中隊指導員,當過兩次勞動模范。工作開始的時候,他的勞動力是編在乙等的,我們從他的個子看來覺得只能是乙等。可是他在乙等卻做甲等的工作。他的隊在他的領導下也總是最先完成任務。他講他的領導經(jīng)驗時也很簡單:"我相信共產(chǎn)黨,我的一切是中國人民翻了身才有的,我要替人民做事。我要把一切事情都做得最好。"從荊江回來他就參加了黨。
我們吃了一頓非常好的飯,沒有雞,(他們要殺的,我們怎樣也不準他殺。)沒有肉,(這里買不到)只有一條臘魚;可是那腌菜,那豆腐乳,那青菜是那么的帶著家鄉(xiāng)的風味;特別是粑粑,我還是覺得那是最好吃的。
飯后我們又和他談了一些關于合作社的問題,已經(jīng)四點鐘了,他還要去鄉(xiāng)政府開會,我們計算路程,也該回去了。他怎么樣也要送我們到河邊。我們便又一道走了回來,這時太陽照在那邊山上,顯得清楚多了,也覺得更近了一些,我們看見一團團的、云彩一樣白色的東西浮在山上。那是什么呢?楊新泉說:"那里么,那是李花呀!你們再仔細看看,那白色的里面就夾著紅色的云,那就是桃花呀!以前我們這里真多,真不枉叫桃花坪。不過我們這里桃花好看,桃子不好,盡是小毛桃,就都砍了,改種了田,只有那山和靠山邊的地方還留得不少。現(xiàn)在你們看見桃花了吧。"
我們只在這里呆了幾個鐘頭,卻有無限的留戀,我們除了勉勵這年青人還有什么話說呢?楊新泉也殷殷的叮囑我們,希望我們再來。他說:"丁同志!別人已經(jīng)告訴我你是誰了,你好容易才回到幾十年也沒回來過的家鄉(xiāng),我從心里歡迎你來我家里,看看我們的生活,我怕你不來,就隱瞞了路程,欺騙了你。我還希望你不走呢,你就住在我們這里吧,幫助我們桃花坪建設社會主義吧。"
我們終于走了。這青年在坡上立了一會,一轉(zhuǎn)身很快就不見了。他是很忙的,需要他做的事可多呢。他能做的。他是新的人!我雖說走了,不能留在桃花坪,可是我會幫助他的,我一定會幫助他的。
太陽在向西方落去,我也落在沉思中,傍晚的湖面顯得更寬闊,慢慢月亮出來了,多么字根表的湖呵!四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漁船上掛著一盞小小的紅燈,船老板一個勁的劃著。我輕輕的問他:"你急什么呢?"我是很舍不得這湖呵,很舍不得這一天要過去,很希望他能幫助我多留一會兒,留住這多么醉人的時間!
船老板也輕輕的答應我:"我還要趕到城里去看戲呢,昨天我沒有買到票,今天已經(jīng)有人替我買了,是好戲,秦香蓮呢。我們很難得看戲,錯過了很可惜。我們還是趕路吧,我看你們也是很累了。"
這樣,我們就幫助他蕩槳,我們很快就到了堤邊。我們并不累,我們很興奮,我們明天有很多的事,新的印象又要壓過來,但我們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天。這里不只是有了湖南秀麗的山水,不只是有了媚的春光,不只是因為看見了明朗熱情的人,而且因為一切都是新的呵!一切都使我充滿了欣喜,充滿了希望,使我不得不引起許多感情。世界就是這樣變了,譜得這樣好!雖說我們還能找出一些舊的蹤影來,可是那是多么的無力;我們就在這樣的生活之中,就在這樣的新的人物之中,獲得了多少的愉快,和增加了多少力量啊!我怎能不把這一次的游玩記下來呢,那怕它只能記下我的感情的很小的一部分。桃花坪,桃花坪呀,我是帶著無比的懷戀和感謝的激情來寫到你,并且拿寫你來安慰我現(xiàn)在的不能平靜的心情。
一九五四年三月十日
丁玲帶朗誦散文集篇五:中國的春天
——為蘇聯(lián)《文學報》而寫
今天,是一九五二年春天的日子,是溫和的陽光落在我書桌上的時候,是雪在悄悄融化的時候,是我闊步走在莫斯科廣場的時候,是蘇聯(lián)的和平建設,高度的文化教育著我的時候,一個題目來到我的生活里面。它象淡黃色的陽光一樣來到我的書案上。它清楚地美麗地被寫在我的潔白的稿紙之上,它深刻地印入我的腦子里:啊,“中國的春天”,中國的春天啊!“中國”這個字不就是春天的化身么?當你想起中國的時候,你就看見無處不是新鮮,一切新事物都在絢麗的陽光之下,在溫柔的和風之下發(fā)芽,蓬蓬勃勃地生長著,四處都感覺得到有一種不可壓制的力量。這個力量正如果戈理所形容過的永遠追不著的三駕馬車,“地面在它底下飛揚著塵土,橋在發(fā)吼,一切都留在它的后面。”中國啊!中國正在奔向光明,奔向集體化,奔向毛澤東所指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