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棠:親歷抗戰(zhàn)的家與國
王曉棠是著名電影表演藝術(shù)家,國家一級演員,中共第十四大代表,第八屆和第九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影協(xié)副主席,八一電影制片廠廠長,少將軍銜。今天學習啦小編給大家分享一篇王曉棠在節(jié)目開講啦上的精彩演講,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
王曉棠:親歷抗戰(zhàn)的家與國
親愛的朋友們,今天我很高興。因為今天是一個好日子,今年就是一個好日子。為什么?因為是咱們中國抗日戰(zhàn)爭和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的這個月份。1945年,就是8月,我小學畢業(yè)宣布的日本無條件投降?,F(xiàn)在我恰恰趕上這個月,來跟大伙見面。能說說我的事,所以我特別高興。
1931年九一八,我還沒出生。1937年七七事變,我三歲半。就在7月, 我就跟隨全家,開始投入抗戰(zhàn)的洪流。當時叫逃難,就等于是把一個孩子,在溫室里的一朵花,一下子扔到野外去生長。我就記得我跟我媽媽他們,坐上一個大卡車,跟很多很多人在一塊,直奔第一個地方叫南陽,也是河南。當時根本沒有吃的,我就記得大片大片金黃的麥子,已經(jīng)沒人收割了??墒俏姨I了,其他人也餓了。我們把車停下來,我們家大人跳下去,擼一把很飽滿的麥穗,點上火,燒一燒 ,搓一搓 ,吹一吹,吃吧 ,這就是飯。我就吃著這個麥粒,就這樣一直到了南陽。
我們在南陽,大人就每天講戰(zhàn)況怎么樣怎么樣。之后從南陽到了武漢。在南陽的時候,我就問我的爸爸,我說:“爸爸,我們?yōu)槭裁匆与y?日本人為什么要打到我們中國來?”一個三歲半的孩子,她不明白。我爸爸說了兩句話:“日本人說我們是東亞病夫,日本人說中國人是一盤散沙。”這是我最初記住的兩句話。等到了武漢,我發(fā)現(xiàn)我看見的,完全不是一盤散沙和東亞病夫。整個的武漢,就是一個掀起了抗日狂潮的大群體,滿街都是人。那么多的集會,大家在演講、在喊口號、在唱歌。就是這樣一種氛圍,包圍著一個這么小的孩子。
有一天我的爸爸媽媽就帶著我,到了一個很大很大,比這個舞臺還要大得多的一個獻金臺。當時就是用木板搭的一個比較高的臺子。你去獻你的錢和你的金子。很多婦女就當場把自個的金項鏈、金手鐲、金耳環(huán)摘下來,獻在一個箱子里,錢就獻在另一個箱子里。而后有一個厚厚的本子,打開用毛筆寫上你的名字。我一看見這樣的情況,我特別著急。我說:“爸爸,我們獻不獻?我們獻嗎?”爸爸說:“獻!”好不容易輪到我了,爸爸把我抱上去。因為我太小了,他就把我擱在他的肩膀上。上了獻金臺以后,爸爸把我放下來。我媽媽就用一個毛巾,包了一包銀圓遞給我。我爸爸就和我一塊,把銀元倒在那個獻金箱子里邊,而后抓著我的手,在獻金簿上了寫了三個字“王小棠”。大小的小,海棠的棠,我以前叫這個名字。我當時已經(jīng)知道,錢和這些東西,是要去造槍炮打日本鬼子的。所以寫完了我的名字之后,我就張手讓爸爸再把我抱起來,然后我就伸出拳頭喊了一句:“打倒日本鬼子!”有一個年輕的姑娘,在臺上說:“同胞們,你們看三歲的小妹妹,都要打倒日本鬼子。我們一定會勝利!”
可是等來等去,卻聽說日本鬼子已經(jīng)快接近了,要在武漢會戰(zhàn)。10月24號國軍撤出來,25號成為真空,26號就進來人,27號真正被日本人占領(lǐng)。日本人占領(lǐng)了武漢以后,就成為他們整個的飛機的基地。所有的飛機從武漢起飛,到重慶去轟炸我們。5年半的戰(zhàn)略轟炸。我們就跟著我的媽媽,從宜昌到萬縣,從萬縣到涪陵,從涪陵再到重慶。為什么走得這么復(fù)雜?因為這個時候,我母親生了我的弟弟。我的弟弟40天以后,我們從涪陵到了重慶。
1939年的4月下旬,日本飛機進行5年半的戰(zhàn)略轟炸。什么時候不炸呢?冬天霧大了,看不見了,我上學的時候,伸手不見五指,它就不炸了。那么晴朗的天它就會開始轟炸。4月底肯定沒有霧了,我們到了重慶不到10天,就趕上了當時的舉世聞名的五三五四大轟炸。
那時的我不懂,不知道什么叫大轟炸,又沒有聽過。到5月3號大晴天,一大早就有人在制高點上,掛上了一個紅球,一個很大很大的紅球。意思是告訴你叫“有消息”,就是今天飛機要來。而后很快再升一個紅球,兩個,意思是“空襲警報”,就在一個鐘頭之內(nèi),敵機要到重慶,這個時候你要躲到防空洞里。重慶是個山城,挖了很多防空洞。那時我們剛到重慶也不太熟。全家就進到了一個防空洞里面,緊急警報的時候一拉。那就是,飛機到了萬縣拉空襲警報,到了涪陵拉緊急警報。等兩個紅球落下來,就聽得見那個飛機很沉重,因為帶了很多炸彈,轟隆隆就來了。我們?nèi)叶荚诜揽斩蠢?。這一天它就輪番地炸,輪番地炸。我們一直就沒有吃飯。中飯不能吃,晚飯也沒有吃。我們家,當時跟著我們一起來了一個叫萬歷堂的廚子,河南封丘人。他說我回家去拿點吃的吧,他就回去了?;厝チ酥?,正好趕上一個飛機的空檔,沒有炸。過一會兒他回來了。這個人我特別喜歡,平??偸切呛堑?,可是這次他回來的時候,臉色特別難看。他把他的饃,就是饅頭,遞給我們吃,他卻不吃,就在那兒這么待著。我媽說:“你怎么了?”他也不說話。我媽媽又問:“你怎么了萬歷堂?”他說:“我回去拿饃的時候,那個女房東叫我。我一看她在大門口,躺在那個門邊。她那肚子里的腸子已經(jīng)流出來了。她叫我把腸子,給她放到肚子里邊去。我給她放進去之后,就進去拿饃。等我出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死了。”就這樣,我們大家聽了全傻了。一個三歲多,不到四歲的孩子,對“死”的概念不是很清楚。我媽就說:“這么好的天明天還得來。”這是5月3號,到了5月4號,我媽就有主意了。她找了一個挑夫弄兩個筐,這頭擱著我一個多月的弟弟,另一頭擱我們家里,他們喜歡的什么瓶子,什么畫畫用的,他們認為好的東西,讓挑夫挑著。果然空襲警報來得特別厲害,人流就整個向防空洞里涌。我們走到防空洞門口,我媽一回頭發(fā)現(xiàn)挑夫沒有了,她說:“怎么啦 ?怎么啦?在哪兒?”但是根本容不得她想,人流就把她涌進去了。我好不容易有一個弟弟了,我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弟弟特別寶貝,但偏偏他沒了,才一個多月。我媽就不斷地說:“到哪兒去了?他們會到哪兒啊?”我爸爸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他們會找另外一個防空洞的,沒關(guān)系。”一直挨到晚上,結(jié)束警報出去。外頭一片火海,地下全是死尸。沒有辦法,我媽媽急得要命,找不著孩子,找不著兒子了。我們說:“回家吧,回家吧。”我父親說:“回家,可能他們已經(jīng)先到家了。”等一到家里,沒有了,沒有家了,已經(jīng)被炸成瓦礫了,我們無家可歸了。我當時急得不得了,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覺得我很大了。我媽媽急得直哭,我說:“媽媽你不要哭,我去找弟弟。“媽媽說:”你不許去,(等會)連你也丟了。“ 我認為我已經(jīng)很大了,但是我只能做找弟弟的事,別的事我做不了。過了兩天到第三天,在一個難民收容所,我們把我弟弟找到了。還行,他還活著,還好好的。
又是一個5月3號,就是1941年的5月3號,我們躲警報回來?;氐郊依?,家里沒有什么,就稍微震了一點泥土,但是就聽說張家花園下邊被炸了。我媽媽忽然很敏感,那時候她懷著我的最小的一個妹妹,她說:“三哥住在下邊,不會有事吧?”我爸爸說:“不會,哪有那么巧啊。”我媽媽說:“我得去看看。”我媽媽就帶著我,到了他那個房號去看。他那地方離得很遠,靠近我的學校那邊。我們看到他住的那個房子炸沒了,這個人就沒了。沒發(fā)現(xiàn)人我們不甘心啊,又把家里人叫來去找。最后由這個給他每天洗衣裳、洗襪子的李嫂,看見在一棵樹上掛了一只皮鞋,一個人的腳的皮鞋,那個襪子就是我三舅舅的襪子。然后我們就知道,那時重慶的話叫正中頭彩——死了。所以我的三舅舅是1941年5月3號,上午11點多被炸死的。我就跟我媽媽說:“媽媽你不要哭,我們一定給舅舅報仇。”我舅舅被炸死之后,在江邊那個吊腳樓,住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我們叫他大哥哥。那天回來他的房子也被炸了。炸了之后,他恨得不得了,用重慶話罵了一段日本鬼子,我到現(xiàn)在記得。“背時砍腦殼的日本狗強盜,你硬是莫到中國人趴活哈。明天我就約些人去報名,當高射炮兵把你轟,不把你龜兒子趕出中國,老子中國人就不姓中!”什么話?普通話叫倒霉,重慶話叫背時,砍腦殼就是砍頭 。”背時砍腦殼的日本狗強盜,你莫道中國人趴活哈。“趴活是什么?就是軟弱。我明天我就約一幫人去報名當兵,當高射炮兵把你轟。不把你龜兒,就是烏龜?shù)膬鹤?mdash;—日本人趕出去,老子中國人就不姓中。(是這個意思。)
就在1945年的暑假8月的一天,還沒到15號,遠遠早于15號。日本天皇跟他們的大臣辯論,準備投降。馬上報就發(fā)到重慶來了,所以我們知道得特別早。在這么一種情況下,忽然那天夜里有人喊:“號外!號外!特大號外!日本鬼子無條件投降嘍!”我跑到街上,一到街上所有人都到街上了。凡是響的東西全帶出來了。鞭炮, 沒有鞭炮就用體育老師的口哨。我們家也沒有口哨,我妹妹就拿著個臉盆,敲臉盆。我們就跟瘋了一樣,一宿都沒睡。第二天所有人都涌上大街去,就像過年似的,全都是人,中國就勝利了。
那個時候的家跟國是一回事,沒有國就沒有家,你要有家,就要愛國,就要打出去。謝謝!
王曉棠:親歷抗戰(zhàn)的家與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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