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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生散文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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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生散文精選

  在學習過程中,我們要閱讀一些優(yōu)美的文章?,F(xiàn)在請欣賞學習啦小編帶來的高中生散文精選吧!

  高中生散文精選:秋日行吟

  到曠野來,我是來探訪秋天的。

  秋,在曠野里,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凝望著天空吧,那一片藍啊!多么澄清,多么幽邃。

  秋已深了。

  秋天,在這南國的海島上,雖然像一只穿花飛舞的蝴蝶,令人撲朔迷離;而我是一個耽美于秋天的人,從小草的微語里,早已尋得了秋訊。

  知道秋天來了,便老是想著秋。我愛在默默中想望,每當心靈十分充實或者極度空虛的時候,我更不愛言語。于是,就朝向曠野,跑來,倚著高挺的椰子樹,凝望這一片天空。心靈常常收獲到:幾聲風哨,一朵彩云,許多暖暖的日光。

  可是,從什么時候起,占領(lǐng)了整個空間,那些飄浮在椰子梢頭,伸手可擷的云朵,哪里去了呢?只有藍、純凈而明亮的藍,閃耀在天空。天空,一下子升得好高好遠。

  收斂了熱烘烘的金芒,太陽的光輝也變成銀白色,幾乎像月華似的有些寒意哪!收割后的田野,裸露著一地蒼黃;干裂了的泥土,沒有汩汩的流水來濕潤了。灌木叢在田埂上肅立著;矢車菊的香味,在空氣中凝定;空氣,在冷冷的日光里,清澈而透明。

  天空高闊,大地空曠,這一片肅穆的天地正是我所尋覓的。啊!秋是沉靜,秋是沉熟;秋,是浸透了智慧的季節(jié)。

  我愛秋,愛秋日深沉的肅穆。我愛秋,因為我心中常住著秋的形象。

  怎能忘記故鄉(xiāng)的那片來色呢?怎能忘記那一聲驚寒的秋雁呢?

  是一個深秋的傍晚,我獨自行于古黃河的沙灘上。那一瀉千里的長河,已變成涓涓細流。對岸的青山,也失去夏日的蒼翠,被一層紫氣籠罩著,崇高而又莊嚴。山腰上,楓林醉紅了臉,燦爛得去霞似的照亮了半個天!九月的風,吹著浪蕩的哨子,打從曠野襲來,而后徘徊在寂寞的河干。黃河蕩里,那一大片蘆花全都綻開了!風過處,竟波濤般地洶涌著一片銀白。

  ——在眾芳搖落的季節(jié),蘆花,為什么白得如此冷艷?楓葉,為什么紅得如此美麗?

  我浸在遐思里。

  當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漸漸變長的時候,驀然抬頭,秋陽,已將落山了,正斜斜地投來黯淡的黃暈,把大地罩在迷茫的光影中。一霎時,秋,好像更濃了。

  “嘎——”

  一聲鴻雁的長鳴,劃過靜謐的藍空,像一支長箭,穿透岑寂的圓心,呼嘯而去。我的心靈,突然感到一種震撼,目送那一隊整齊的雁陣,漸去漸遠,漸漸地不見。我仿佛領(lǐng)悟了些什么,卻又有點懵懵。可是,一種蒼涼的古意,竟永遠留在我的心頭。

  自從離開了故鄉(xiāng),每個秋季,我都要跑向曠野。我想尋覓,尋覓一分秋色,來療我思念的饑渴!

  風起了,林間有蕭蕭的聲音。“是秋聲哪!”我告訴自己。便走進了林子,靜靜地諦聽著。

  真的,再沒有什么音樂比秋聲更讓人怡悅了。秋,把世間的喧囂沉淀下來,留下一片寧靜。颯颯的風,以冷冷的琴弦,弄著幽幽的小曲,讓人陶醉而不會沉迷,啟人靈智而不至錯聵,多么爽心的秋聲啊!

  為什么會沉迷?又怎能再錯聵?離開那聲哺育我的大平原,20年了!20年遠離故鄉(xiāng),誰還能像慘綠的少年一樣,裝搶出悲秋的姿態(tài)呢?

  獨步在林子里,我細聆著秋聲。占據(jù)在心頭的,不再是淡淡的哀愁。我要的是仰天長嘯,像鴻雁一樣振翅于云宵,在這一長串的日子里,我已懂得生的真實和死的靜美!

  秋是沉靜,秋天不是傷感的季節(jié)。

  秋色讓人神清,秋聲讓人氣爽。度過了錯暗的長夏,我們該準備金色的秋收了。

  秋是成熟,秋天不是凋落的季節(jié)。

  生命怎樣會凋落呢?花謝了,是為了果實的生長;葉落了,仍化作護根的泥土。死滅即是長存,剎那就是永恒。生命,永遠不會凋落。

  枯葉在風中舞著。

  秋已深了。

  在北方,在那寂寞的河灘上,冷艷的蘆花,應該抖擻著精神又綻開了吧!而那滿山紅葉,在冷厲的秋風中,也該有激昂的高呼啊!

  高中生散文精選:花溪一日間

  見故國之旗鼓;感生平于疇日。——丘遲

  烽火幾乎燃燒到了貴陽,我懷念著花溪,拉開了心幕,涌出一年前的回憶。這舊夢:溫暖,美麗,依然像珍珠一般的鮮明。

  經(jīng)由圖云關(guān),到達貴陽。在城郊已望見了數(shù)十個煙囪;又看見了熱鬧的市街,富麗的店肆,以及熙來攘住的人們。雖然陰晦的天空,依舊暴露了“天無三日晴”的姿態(tài);然而“地無三寸平,人無三分銀”的諺語的跡痕,似乎杳不可見了。

  貴陽,已非舊時面目,曾經(jīng)有人贊美她說:“地獄變成天堂”!其然?豈其然乎?所可惜的,只是高物價的天堂!

  朋友很誠懇地向我說:“過貴陽而不上花溪,如入寶山而空手歸來”!

  這是多么誘人而且有力的勸告,于是我在候西南公路局的交通車時間里,在僅有的旅費中,支付了八個鐘點,兩百元法幣,給了花溪;這也許是最最吝嗇的一個游客了。

  天空有微雨,卻又仿佛射出陽光來,這是江南的一種養(yǎng)花天氣,是陰晴莫測的天色,所以在旅店門口躊躇了好久,這又是“不成大事”的書生的壞脾氣。侍役卻在旁邊告訴我說:

  “先生!貴州的天氣,在這早春的季節(jié),老是這么樣的;白天不大會下雨,可是一到黑夜,又得細雨綿綿了。”

  我感謝也,也佩服他的善觀氣色,終于走出了門口。

  在雨絲時飄時止,陽光欲露又掩的間歇里,蹄聲得得,上坡下坡,我坐在蕩動的馬車上,斷然上花溪去了。行行重行行,直等到走了兩個半鐘點以后,才遲遲地到了望眼欲穿的花溪。游客們都說“這馬跑得不錯;車子還快的”。我想到“路遙知馬力”,一腔怨憤,也隨時著馬的疲憊的噓氣聲中,忽然間消失了。恰好此時淡淡的陽光,透出云層,把山野耀得微亮,精神不覺也就爽快起來。先在鎮(zhèn)上小飯店里,吃了一頓簡單的飯,因為時候已近午刻了。然后大踏步地走向花溪,可是失望得很,那是一塊多么平凡的地方,你普通的鄉(xiāng)村一模一樣。

  不過,如果你嚼過橄欖的,你就得愛它那么樣的滋味;她給與你的味道,也正是如此,當你在“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失望里,會愈走愈高興,愈看愈愜意,直等到你走完了,看完了,還依戀地不忍和她分手。

  真的,如實說來,花溪的確沒有什么特致難忘的景色,或者艷麗動人的地方。她的美:只是在山,水,樹木,花草,甚至于村舍和田野的均勻和配合,遠在藝術(shù)的美感律上,所謂“多樣的統(tǒng)一”。她是盤諧和的彩色,她是一幅勻稱的圖案,她是一個健康美麗的少女,只濃裝,不濃抹。

  我打從一條寬闊的田畦上走去,爬登蛇山亭。在亭里眺望到的是廣大的地野,綠油油的一大片,下了山,繞過尚武俱樂部,再登觀瀑亭。近看潺潺亂竄的瀑水,遠眺黑壓壓一堆的碧云窩,以及整齊的仲家的房屋,那全是苗人的老家,令人涌起一股懷古的幽情。略低的柏亭,在另一座小山上和它遙遙相對,四周圍護著翠柏。旗亭在它的腳下,國旗正飄揚在翠柏與紅梅之上,從悠閑中揚起一股莊嚴來。防校亭在它的側(cè)面,放鶴亭在它的后面,壩上橋在它的前面。又慢步下了山。在綠水白浪之上,慢慢地蹁過壩上橋,沿溪走著,左轉(zhuǎn)再登××堂。在這里,可以鳥瞰全個花溪,景物歷歷可數(shù);連田野里耕田的農(nóng)人,山崖下鑿石開道的勞工,傴僂徐行的販夫,都成為點綴花溪景色的分子。花溪的美妙,即感動此,她與大自然打成了一片。至少在我個人的感覺上以為如此。徘徊了許久,盡量的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上去飽餐景色,幾乎不想拾級而下了。既然走了下來,行地走著,走過麟山,這是沿花溪旁最高的一座山,從歷亂的叢林的隙縫中,可以辨認出上面有一座躍躍欲飛的飛云閣來??上酀?,要用最大的努力才能爬得上去,怕的是登了上去,恣意四望,不肯下來,在再思三思之下,只得割愛。癡立在下面,抬頭疑望了好一會兒,仿佛自己已經(jīng)躍登了上去,效法阿Q的精神勝利,祈求山靈勿笑。再沿著花溪曲曲走回去,淙淙的水聲,一直在后邊歡送著。

  一路走,一路低著頭,默然地思量:

  山岡,田野,溪水,劃子,叢林,草坪,花圃,曲橋,農(nóng)場,村舍,亭閣,沙洲,石嶼,假山,魚塘,這一些,裝點了花溪的靜的美。

  風聲,鳥聲,笑語聲溶化在淙淙的瀑聲,潺潺的水流聲中,配合上日麗山青,水綠,田碧,松蒼,柏翠,橋欄紅,浪花白,以及花香,蠶豆香,就只有這一些,交織成花溪的聲色之美。

  “真正的平凡,也就是不平凡!”我自語著,不覺已經(jīng)踱出了一座耀煌的牌樓,那是算出了花溪了。

  在驅(qū)向歸路的馬車里,隨著顛簸的律動,思潮一起一落,那些溪的景色,不絕地在我眼底里翻映。我想,如果我在天朗氣清,幾和日暖的暮春佳日,來盡情地鑒賞花溪,豈不更好嗎?于是我埋怨我自己來得太早了。

  當馬車進入貴陽市的界石時,天空又飄起雨絲來,愈近貴陽,天色愈陰晦起來。我卻又慶幸著能夠安然來往于花溪后個晴日間,縱然馬車來回坐去了六個鐘頭,也不能不說是幸運了。何況如今還是戰(zhàn)時時期呢?

  烽火幾乎燃燒到貴陽,我懷念著花溪,閉上了心幕,珍藏著這鮮明的回憶,不睛她給心里的風雨侵蝕。更默禱貴陽無恙,為前方卻敵的將士祝福。

  高中生散文精選:還鄉(xiāng)

  一九九零年三月末的一天,我在西安,本該向東趕回北京的,卻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個念頭:往西,回闊別二十多年的故鄉(xiāng)看看。這念頭來得突兀,又執(zhí)拗得不可抗拒,連一分鐘也等不得了,我像急于找回什么東西似的,當晚跳上西去的火車。

  過路車擁擠。去貴川甚至遠如兩湖一帶的勞工、在蔡家坡、寶雞等站一股一股住上擁,他們要到西部去發(fā)財。等我意識到,該趕快上趟廁所時,一切都來不及了:我被如潮的人流擠壓并固置到一個角落,膝下、頭頂、后背全是四肢的網(wǎng)絡;人味兒、煙味兒、汗酸味兒塞滿車廂,好像劃一根火柴就可以引爆。我只好收腹吸氣,竭力把自己想象成一片山楂片,或是一條瘦魚,獨自在燈影里民怔。

  此時,不爭氣的尿憋得我額頭發(fā)麻,只有靠大力提氣穩(wěn)住,環(huán)顧車廂,除非我能帖著人頭飛翔,否則斷難接近廁所;而且即使接近了,廁所門口猶如蜂窩,站滿了人,我懷疑那是一扇永遠也敲不開的門。

  暗想:多年來,我出差不是臥鋪,就是飛機,來去瀟灑得很;目的地又都是省會一級的大城市,有接有送,何曾受過這等洋罪。幸虧我是男人,萬不得已有個塑料袋也能應付,要是年輕女性呢,我不敢想下去了。人生總難免不遇到某種最尷尬,最狼狽,最無可奈何的境況,這是否就是一種?比它更復雜,更深隱的還有多少種?而我又體驗過多少呢?

  看著身邊一張張疲憊的、汗津津的面孔,看著因過多的忍耐變得神情有些呆滯的男女,我忽然有種跌落到真實生存中的感覺。我平時對人生的了解,太片面,太虛浮了,生活的圈子愈縮愈小,感性的體驗愈來愈單調(diào),雖然也大發(fā)感慨,也大談社會,實際多是書本知識和原先經(jīng)驗的重復。我們雖然明白,如今是個既有高樓大廈,地鐵飛機,衛(wèi)星導彈,卡拉OK,又有陋室茅舍,荒山鳥道,人滿為患,四脖子汗流的時代,但你必須親身流流汗,才能真知。席勒說過:“人生反被人生遮掩住了”,可謂警語。“城市化”割裂了我們的感覺,我們不再與生命之源保持和諧了。也許我的擠車回鄉(xiāng),含有尋覓更真實的人生的潛在動因吧。

  還好,我沒被憋死,下半夜車到天水時,我有種欣欣然的解放感,甚至有點感恩戴德,似乎只要準許我下車,什么行李呀,輜重呀,金銀財寶呀,全可以拋掉。人呵,有時有無盡的奢望,有時一點給予即倍覺幸福;到了外物負載得過于學生時,生命往往會跑出來示以顏色。誰能說,享用山珍海味的快感就一定超過了淋漓盡致地撒一泡尿,睡席夢思床的舒服就一定勝過熱炕上打鼾呢?

  我的故鄉(xiāng)藏在莽蕩群山的夾縫里,渭河拐彎的地方。從縣城去那里,一般轉(zhuǎn)乘火車;若能弄到汽車,有一土路可達,約六十里許。

  我在縣城先長到我的親房侄子天寶,小名狗娃子,我隱約覺得他似乎就是我要找尋的人中的一個。論輩份他是侄子,其實年齡比我大,是縣里一個部門的頭頭。他的長相與某些偉人頗相像,長方大臉,厚實魁梧的身坯,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濃密的大背式傳統(tǒng)發(fā)型,倘用器宇軒昂四字,足以當之。記得小時候,他是什么裂性牲口也敢降服的,拳頭掃平全村的頑童,我們對他既親近又害怕。土改那陣,他頂多十二三歲吧,每到天黑總提一柄明晃晃的大刀,到河邊護村隊跟大人一起守夜,烤洋芋吃。那時的霧好像也特別大,霧幔從鳳凰山拉下來,把渭河灘、磨房、高梁地嚴嚴蓋住,他在霧中飄忽前行,他的刀一明一滅,我尾隨他去過幾回。正月十五鬧社火,皮影戲開場前,他頭扎白羊肚毛巾,在人圈里舞紅纓槍,風車似地旋動,英武非凡。在孩子群里,他就是主見和勇敢的象征。他很早就是縣里四個兜的干部。我讀大學時放假回鄉(xiāng),總?cè)タ此K幻鎻椫鵁熁?,一面講“又紅又專”的道理,我頻頻點頭。現(xiàn)在他說起話來還是果斷得很,大巴掌一揮,氣勢很大,依稀可辨少年時代的風采。

  我們一見面他就說,二十多年了,你回老家看看吧,就坐我的吉普,我陪你去,當天來回。我除了感謝,還暗中艷羨地方干部的權(quán)威。其實,一到縣城親友們就爭相告訴我,天寶有保加利亞吉普。乖乖,不簡單哪!

  保加利亞吉普開過來了,并非想象的那么神氣。車門總也關(guān)不嚴,司機老羅總用腳踢它;沙發(fā)座里像藏有硬物,直扎屁股,猛一顛叫你渾身出涼汗;里程表已壞,是個黑洞洞,像老人沒牙的嘴。更有趣的,走著走著,老羅就停車,跑到前面,掀起前蓋,用手又拉又揪又拍某個部件,我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唐詩:“輕攏慢捻抹復挑”來。軻天寶依然有不易察覺的自負。

  車爬到鳳凰山頂時,落起小雨,游絲一般,路面僅被打濕,泛著白光。天寶忽然緊急揮手,老羅遵命剎車。只見天寶挪身下車,穩(wěn)健謹慎地、以偉人般的步伐邊走邊審視每一寸路面,老羅則像堂吉訶德的隨從桑丘,亦步亦趨,像低頭找什么東西。

  我大惑不解:這點小雨算什么呢?干嘛要停車?出于好奇,我也跟上來,也弓腰審視每一寸地面,但看不出有啥奧妙。結(jié)果,天寶用莊重的口吻說:“這樣的路,這樣的天氣,非出事不可!”老羅不知是受了啟發(fā),不是慣于從命,立刻點頭道:“不行哎,這路怕走不成了。”我感到大怪了,想分辨,但一看他倆臉色的嚴重,竟張不開口;我想笑,臉上的肌肉卻僵住了。

  怎么勸說天寶也沒有用,越說,他越固執(zhí),搖擺大手,用固執(zhí)來掩飾恐懼。他把前景描繪得可怕無比,好像開下去必死無疑。我這才注意到,他那原先炯炯的眸子閃動著怯懦的光,倔巴得像個老農(nóng),我甚至生出一絲憐憫了。聽說,這些年他輾轉(zhuǎn)過好多單位,有時愉快有時很不愉快。有一年他來北京,說是來“看病”,其實無病可看,每天訪游名勝,細問才知道他正在鬧情緒。還聽說,他曾在某處經(jīng)歷過一次車禍,別人都栽到崖下,他一個前滾翻出來了,僅擦破頭皮。莫非人生的暴風雨,人事關(guān)系的煩惱,抑或昔日的噩夢,把他嚇出了毛病?

  救駕的人終于來了,一輛卡車昂首嘶鳴,飛馳而來,在天寶身邊停了幾秒。里面的人說句什么,就大大咧咧開了下去。原來,車內(nèi)是位副縣長,要給老家送點煤和糧食。我頗有深意地瞟了一眼天寶,他倒無需轉(zhuǎn)思想彎子,只吩咐老羅開車繼續(xù)前行。

  細雨中的路面不起塵埃,清風徐來,草木輕搖,天寶來了興致,扭頭說,這天氣坐車最舒服了,我報以頷首微笑。其實,他也許永遠不會想到,此刻我心中涌起的是一種莫名的失望情緒。我當然知道,世間原本沒有永恒不變的東西,可人又是一種沒有永恒的念想就活不下去的動物,于是在心靈深處貯藏許多美的回憶的吧。你經(jīng)歷的生命的輝煌,你品味過的詩意的瞬間,你熱戀或傾慕過的女子,甚至一種吃食、一個物件,在世俗生活的潮流中都會變色變味。美,最怕第二次光顧。那么,是否最好不輕易“啟封”?不要重新碰“她”?這豈不又有違人類追求美的天性了嗎?

  哦,故鄉(xiāng)在雨后的霧崗中出現(xiàn)了,她靜靜地斜倚在河谷里,似在等待我的到來。渭河如弓弦劃出一道弧線,好似我臂彎上鼓突的血管。

  可是,我的渡船呢,我的因獨輪車滾過而呻吟著的草橋呢,我的藍蒙蒙的布滿松柏的墳院呢?我的波光閃閃的水渠呢,我的高低錯落的永遠哼唱著的磨房呢,還有我的鱗次櫛比的烏黑瓦屋頂上軟軟的、悠閑的炊煙呢,怎么全都找不見了。是我的眼睛迷蒙了嗎?我只看見一座曾在電影里見過的鋼鐵吊橋懸浮于渭河上,又看見昔日低矮的瓦屋群里,像突起的蘑菇似的,佇立著不少兩層小樓,讓人想起京滬線上的江南農(nóng)村。不過,待我抬頭看見四嘴山上蹲伏的家廟時,才實實在在覺得到家了。家廟油漆一新,灼灼照人,是這里最雄偉的建筑。兩年前,老家來信募捐,說要翻修家廟,還說我名列鄉(xiāng)賢第二,曾讓我哭笑不得,現(xiàn)在“鄉(xiāng)賢第二”終于回來了。

  汽車下到谷底,沿著渭河跑起來。路邊是剛放學的娃娃與趕集的村民。奇怪他們管自走路,對汽車和車中的“鄉(xiāng)賢”并無興趣,不復多年前對汽車的好奇。記得有年我從城里來,一個跑在場院用鏈枷打麥的小腳老婆婆問我:“都說汽車汽車的,到底是驢拉哩還是人掀(推)哩?”我說,“驢也不拉人也不掀,它自己跑哩。”老婆婆驚詫道,“噢,這么說它是個活的?那它吃啥哩?”我說“吃汽油哩。”老婆婆于是拉長聲嘖嘆了許久。唉,我的故鄉(xiāng)曾經(jīng)是多么貧窮和蒙昧啊。而現(xiàn)在,還有誰稀罕汽車呢。

  我低頭下望,看見河里擁后簇的浪花在急急趕路,它們像不斷伸出的手爪,似要揪扯住我,仰面訴說沉埋河底的往事和無盡的悲歡。我有些悚然了。還是一個突遇的場面,我把拉回到現(xiàn)實來:車進村口時,我瞥見賣涼粉的小灘,那個左手平托一塊粉右手用刀快切的老婦,不正是五娘?我差點大喊起來。不料,天寶卻淡淡地說:“什么五娘?她要活著,還不快一百歲了?那是她女兒淑賢。”我驚異地回望叫淑賢的女人,那面相,皺紋,裝束,真是酷似五娘,且含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和蒼涼。這一瞬間,我感到了時間的古老,又體味著歲月的無情。

  天寶和他的車到別處去了,我獨自沿著泥濘、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路走下去。路上不時遇到一些我好像認識,又不認識的男女。鄉(xiāng)人老實,不敢貿(mào)然向生人,特別是干部模樣的生人打招呼,或者他們也在回憶,于是雙方鵠立著,相顧無言。我此時忽然覺得,人一到這里,連走路的速度都放慢了,昨日的擁擠、浮囂、嘈雜全都遠遁,周遭的寧靜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隱隱有渭河的濤聲傳來,偶然有唧喳的春雀兒掠過,讓人想到,城里人按鐘表的節(jié)奏旋動,這里可是依自然的節(jié)奏生活,你本身就是自然的一分子,你與蜿蜒的路,高闊的天,含煙的樹融為一體了。

  我終于跨進了門楣上寫著“耕讀第”三個大家的家門,字跡的斑駁顯示著它的古老。隴東南一帶,即使赤貧的農(nóng)家也不忘在門上漆這三個字,表示對農(nóng)耕,讀書,孝悌的敬重。這個門我不知進出多少回了,此時跨入,頓感生疏;異母兄嫂,侄兒女輩驀然相見,大有“相對如夢寐”之感。然而,正像很多文章里寫過的,歡樂的氣氛很快把我包裹。親房本家一些上年紀的人,也朗聲呼喝著我的小名,跺著泥鞋來了。我被推搡到炕上,盤膝而坐,連忙一遍又一遍地拋撒香煙,把糖果點心塞到掛鼻涕柱的碎娃們手里。不知怎么一來,我開始改用略顯生硬、畢竟地道的鄉(xiāng)音說話。改為鄉(xiāng)音即使我靦腆,又使我暗暗得意。這才體味出,覺見上海人的一見面即用上海話嘰哩哇啦交談,那么得意洋洋的原委。過去我以為那是很可憎的。我望著炕沿下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碎娃,我的后裔,看他們用黑乎乎的眼珠盯視陌生客的傻憨態(tài),恍惚覺得,他們中間的一個就是我。時間猛然間倒流回去,真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

  此時,我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一股濕秫秸燒進灶火,漿水面溢出鍋,或者洋芋豆腐粉條大雜燴的濃厚氣味,它直沖鼻腔,有大年初一早晨的感覺。我知道廚房里正在舉火做飯。哦,我有些明白了,我從幾千里外跑來,跑到這疏隔幾十年的地方,原來就為了尋覓這股混含著秫秸、洋芋、漿水面的味道而來。為了成為這塊土地上的一員而來。多少回了,人到這里,心里安詳,睡覺踏實,一夜醒來,推開沉重的木窗,常見大雪壓彎枝椏。這里自有溫暖寬厚的胸懷。困難時期我在省城城餓得受不了,偷偷跑回,嫂子也餓得面色發(fā)綠,卻不顧幾個侄兒女的哭鬧,抖空面袋,給我烙了幾個大饃。我像大富翁一樣,懷揣這幾個高梁面饃,滿足地回到城里。““””時母親受沖擊,命如懸絲,多虧回到這里躲藏,才保住了一條命。這里有種無可言說的安全感,依托感。我相信,一切飽嘗孤獨,挫折,虛假之苦的靈魂,一切曾被生活欺騙過的人,都會產(chǎn)生一種回歸鄉(xiāng)土的沖動的。

  然而,歸來的踏實感卻轉(zhuǎn)瞬即逝。我發(fā)現(xiàn),與親友們的談話進行得艱難,好像幾十年的滄桑用幾句話就說完了,總是我問得多,他們答得簡短,或者簡直就是“嗯”、“啊”、“對著呢”、“好得很”之類。常出現(xiàn)冷場,大家都憨笑著。飯菜端上來了,“隴南春”斟滿了酒杯,似乎一個小高潮又掀起了。大家盡量熱情地向我這“北京稀客”敬酒,“滿上”,“再滿上”,“干了”的吆喝聲打破了沉悶。但是,我又發(fā)現(xiàn),每當舉杯喝酒時,我是主角,我存在,一旦酒杯落下,酒酣耳熱的親友就無形中把我撇在一邊,津津有味地談論誰家的媳婦打公公,誰誰到蘭州辦貨去了,誰誰誰一怒之下到青海去了。大概估計我也聽不懂,連看都不看我,這時我非但不是主角,連配角也不是,甚至不存在了。我荒誕地想,我跑了幾千里,莫非專為喝幾杯喝而來,好像我的任務就是喝酒。啊,難道獨在異鄉(xiāng)的“稀客”,才是我的真面目嗎?

  侄女改蘭早先來過北京,我們就談得多些。她也是我隱約覺得要找尋的人中的一個。這三十歲剛出頭的小媳婦,耳墜、戒指、項鏈都戴全了,黃金把她黑葡萄似的俊臉映襯得格外動人。別看她打扮上追逐時髦,其實性極憨厚。她最怕城里伶牙俐齒的女售貨員,得了恐懼癥,每次買衣服由于心怯總買錯尺碼,只好送人了事。春節(jié)上火車上明令禁帶煙火,她全然不知,大模大樣地扛著花炮竹上車,結(jié)果給抓了典型,鬧得一車人捧腹大笑。有一次她趕集時錢包被偷,不知回來如何交待,就怯生生地對丈夫世倉試探說:“嗨,今天集上丟錢包的人多得很哪。”世倉翻著眼說:“咱的錢包沒丟就對了,說啥哩。”她于是不得不拖著哭腔說:“哎,咱的錢包也丟了。”一時傳為笑談。俗話說,傻人有傻福,“瓜(傻)娃子頭上有青天”,盡管她傻乎乎的,命運竟強似眾姐妹。她學過織毛衣的技術(shù),前幾年政策活了,她大膽買來幾臺機器,就發(fā)起來了,產(chǎn)品銷行西北五省。她生性善良,出手大方,樂于資助兄妹,就并不遭人嫉妒。我望著眼前這健壯的少婦,無論如何難以與當年賣到北山當童養(yǎng)媳,又逃回來,被她母親用柴火抽得滿院滾的黑瘦丫頭聯(lián)系起來。

  不過,她清澈的黑眼睛里似有空落、愁悶的意緒。她征求我的意見,說到市針織廠當個女工怎么樣?我說,那你可就沒那多錢好掙嘍。她說,我不管錢不錢,現(xiàn)在整天圈在家里,急挖挖的,人快成織毛衣的機器了,有啥意思。她說,她攢了錢,要去看大海,要到南方轉(zhuǎn)轉(zhuǎn)。她的血管里有我們家族的遺偉,跟我一樣,也是個不安分、喜冒險的家伙。她的想法,未嘗不同時反映著一種屬于未來的東西吧。

  我還要去找尋此行欲找尋的最后一個人,這個人屬于過去,已沉埋地下幾十年了,他就是我的父親。提起他,我就想起了墳院。昔日的墳院,松柏森森,墳冢累累,是個神秘,幽靜,肅穆的所在。不管我走到哪里,如何一日日的老去,那一團風景常懸在心中,似斬不斷的生命根系的圖畫?,F(xiàn)在哪里還有昔日的蹤跡?我三歲那年,戴過學,跪過、哭過、祭奠過的地方又在哪里?只見開曠的場地上,矗立著一排排青磚小樓,據(jù)說這一片集中了近年來致富的人家。我們憑借幾棵老樹,才大略確定了父親墳塋的方位。那多半只是一種推測。二哥燒起了冥紙,大家皆屏息竦立著,默默無語,各想心事。我想,這是否正是地下與地上,亡靈與生靈默契交談的時刻?關(guān)于這個“人”的故事太長了,難以盡述,只想說,作為一個舊中國的鄉(xiāng)土知識分子,他曾經(jīng)幻想過也努力過改造鄉(xiāng)土社會,現(xiàn)在他的墳頭雖然平了,但平地上終究起了新的建筑,新的生活,想來他不會怨人的后代兒孫吧,說不定他還會感到真正的欣慰呢。

  晚霧悄悄地升起來了,我們也該回縣城了。吉普開到河邊時,我很想看到鷺鷥。那是一種長著細細的腿,長長的頸的極可愛的大水鳥,幼時常見它們從冬至春成群地在河灘散步,孩子們即使挨近它們,它們也從容自若,并不驚飛。怎么現(xiàn)在連一只也沒有了?天寶倒隨口說出了一句讓我吃驚的話。他說:以前的好多東西現(xiàn)在都沒有了,現(xiàn)在又有了許多以前沒有的東西。是啊,萬物皆流,無物常住,我這次的還鄉(xiāng),究竟是失望,還是充實,說不清楚,只是隱隱想到,人是一種喜歡飄浮的動物,在人的靈魂中必有一種隨時要飛的物質(zhì),壓力來時,人可以堅實地踏在大地上,壓力一去,又會飄飄然,結(jié)果招致更大的壓力,如此循環(huán),以至生命的終結(jié),而我的還鄉(xiāng),終究起到了一點施壓和清醒的作用。一切都被時間卷去了,再也難以找回當年的感覺;但又并非一切都被卷走,當我們承認世界和人生的有限性時,我們才會備感某些情感的珍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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