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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母對寶黛愛情的真實(shí)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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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知道賈母對寶黛愛情的真實(shí)態(tài)度,首先需要知道賈母對寶釵和黛玉的態(tài)度。寶玉的因素可不在考慮之內(nèi),因?yàn)檫@位帶玉而生、長相又酷肖他爺爺?shù)膶氊悓O子,是賈母的掌上明珠,“心肝肉兒”、“命根子”不足以為形容。在賈母眼里,寶玉永遠(yuǎn)沒有錯,如果寶玉有錯也是由于別人的錯。寶玉挨打,那是賈政的錯,是賈政要和賈母過不去。紫鵑情試寶玉,寶玉發(fā)癡,那是紫鵑的錯,應(yīng)該打的是紫鵑。這樣說來,賈母對寶釵和黛玉的態(tài)度應(yīng)比較簡單,她必是以寶玉的態(tài)度為轉(zhuǎn)移了?卻又不然。

黛玉初進(jìn)賈府,賈母對黛玉的態(tài)度,大家都看到了。那是“一把摟入懷中,心肝肉兒叫著大哭起來”。而且住處安排,別具深情。讓寶玉暫住自己的套間暖閣,騰出碧紗櫥給黛玉住。孫子和外孫女幾乎享有等量齊觀的地位。薛寶釵來后,這種狀況格局也沒有改變。到第二十二回,有了一點(diǎn)小情況。賈母突然拿出二十兩銀子,要給薛寶釵過十五歲的生日。王熙鳳也不免感到意外。書中對此只交代一句:“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她穩(wěn)重和平。”因此,過生日的理由不成問題。問題是生日宴席和觀戲的時候,“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等語。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之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結(jié)果,“賈母更加歡悅”。

雖然不能由此得出結(jié)論,認(rèn)為賈母對寶釵的喜歡已經(jīng)超過了黛玉,因?yàn)檫^生日此舉也還有人情的分寸在里面,疏者近之、近者疏之,也是人情之常態(tài);但如果說寶釵已經(jīng)贏得了賈母的好感,應(yīng)該是不爭之事實(shí)。其實(shí)還隱含著另一層意思,即極度夸贊一個人的品行,意味著其人之容貌,在夸贊者眼里,可能弱于和她具有同等身份地位的人。賈母是太喜歡生得美貌的女孩子了。她深知黛玉的出眾美貌。但古代優(yōu)秀女子應(yīng)該具備的“德、言、工、貌”的“四德”,前三“德”,黛玉明顯弱于寶釵。黛玉誠然也善于“言”,但她的“言”尖刻有余,溫潤不足。不過截至第二十二回,賈母對黛釵的態(tài)度,還不能說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選擇性的傾向。

關(guān)鍵是第二十三回,元妃為了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于是發(fā)出特別指令,同意賈寶玉和眾姊妹都搬進(jìn)大觀園居住。聰明的元春,竟有此“不智”的決定。結(jié)果使“花柳繁華”的大觀園,頓時變成了寶黛愛情的樂園。原來兩個人僅是朦朦朧朧,不知何似。現(xiàn)在可好,又是讀《西廂》,又是“通戲語”,又是“春困”,又是“發(fā)幽情”,又是聽“艷曲”,又是“警芳心”,又是寫詩,又是“葬花”,不見苦悶,見了就吵架。而且旁若無人,說吵就吵。一直到二十八回,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元妃從宮中送禮物,獨(dú)寶釵和寶玉的一樣多,黛玉僅僅和探春三姐妹一樣。茲事體大。惹得寶黛又大吵了一次。元春此舉不像是和賈母商量的結(jié)果,因此元春的態(tài)度并不等于賈母的態(tài)度。但如果說這件事對賈母毫無影響,鬼才會相信。

接著就是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打“三天平安醮”是元妃的主意,一百二十兩銀子也是元妃所出。誰想到憑空殺出一個張道士,見了賈母就要給寶玉提親。賈母說道:“上回有和尚說了,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再定吧。你可如今打聽著,不管她根基富貴,只要模樣配的上就好,來告訴我。便是那家子窮,不過給他幾兩銀子罷了。只是模樣性格難得好的。”賈母這番話不可輕看。“和尚”云云,那是應(yīng)付張道士的話,可不置論。但“模樣性格”兩條標(biāo)準(zhǔn),可是老祖宗第一次當(dāng)眾透露。而且把“模樣”放在前面,且重復(fù)了兩次。怎么樣?我說賈母特別喜歡容貌出眾的女孩子,沒有說錯罷。

依本人多年讀《紅樓》的淺見,賈母和元春在寶玉婚姻問題上,事實(shí)上存在分歧。元春的禮物豈是隨便送的?難道不相當(dāng)于對寶釵的禮定嗎?但賈母不以為然。“和尚說了,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再定吧。”這一席話,是不是也可以看作是賈母對元春“禮定”舉動的一次答復(fù)呢?她顯然中意寶釵的性格,這點(diǎn)和元春一樣,但模樣?可未敢必。以賈母老到而又敏銳的審美經(jīng)驗(yàn),她不會喜歡一張皮膚緊繃的大園白臉(書中說寶釵“臉若銀盆”)。外孫女林黛玉的美貌賈母自然深知,但性格?她無法滿意。所以,“等再大一大再定吧”,這就是賈母二十九回以前對寶玉婚姻的態(tài)度。

“當(dāng)斷不斷,必受其亂。”元春的禮定和賈母的不定,終于釀出了一個接一個的大的事端。

一是清虛觀打醮回來,由于張道士提親的緣故,寶玉和黛玉大吵大鬧,至于公開砸通靈寶玉。紫鵑、襲人卷入不算,賈母和王夫人也帶著丫鬟一起趕赴大觀園。書中說:“那賈母、王夫人進(jìn)來,見寶玉也無言,林黛玉也無話,問起來又沒為什么事。”大家想一想,此情此景,王夫人且不論,賈母還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最后寶玉被賈母帶走,他外孫女林黛玉有何感受,他沒有再管。二是王熙鳳出面勸架,正看到寶玉拉著黛玉的手,她解讀為“兩個人倒在一處對賠不是”,并形容為“黃鶯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huán)了。”要知道,鳳姐這一串話可是當(dāng)著老太太和滿屋里的人講的,“說的滿屋里都笑起來”。寶黛也在,他們的窘境可想而知。三是寶釵當(dāng)眾打擊寶玉和黛玉,鳳姐添油加醋,弄得寶黛大下不來臺。四是王夫人當(dāng)著寶玉的面,打了金釧一個嘴巴,致使金釧投井自殺。五是寶玉第一次動手打襲人,踢了花姑娘一個窩心腳,痛的襲人不能吃東西。六是襲人在釵黛間作左右袒,致使湘云卷入,逼使寶玉奚落湘云。七是寶黛“訴肺腑”,許下驚天動地的愛情誓言。八是“不肖種種大承笞撻”,賈政對寶玉大打出手。

不能不認(rèn)為,上述這些突如其來的事端,基本上都是寶黛愛情惹的禍。

賈母此時對寶黛愛情是什么態(tài)度?寶玉挨打后之后,第三十五回,賈母、王夫人、王熙鳳、薛姨媽、薛寶釵等一大群人,都去看寶玉。大家說了很多輕松的話,自然為的是讓寶玉開心。可是寶釵突然在一旁笑道:“我來了這么多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她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這樣露骨的話當(dāng)著賈母的面講,如果我說多少有一點(diǎn)當(dāng)面奉承討好的意思,恐怕寶釵難以辭其咎??墒呛迷捳l不喜歡聽呵。寶釵當(dāng)場便得到了回報。因?yàn)檎勂鹫l會說話誰不會說話,寶玉提到了黛玉。但賈母說:“提起姊妹,不是我當(dāng)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沒有提黛玉,但黛玉顯然也在那“不如”的一邊。這是真的由衷的稱贊,不是虛應(yīng)故事。但也還是就品德行事而言,并不等于最后選中了寶釵。

故事發(fā)展到第五十回,寶黛愛情和賈母的態(tài)度增添了新的變數(shù)。

原來大觀園里來了一位真正讓賈母喜歡得動心的人物——薛寶琴。她是薛蟠堂弟薛蝌的胞妹,年輕貌美,又有“國際背景”。賈寶玉好像是著了魔,說“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人來!”賈母喜歡得讓寶琴跟她一處安寢。恰好下雪,賈母看到薛寶琴雪里折梅的樣子,比畫上還要好看。于是便細(xì)問寶琴的年庚八字和家境情況。薛姨媽看出賈母的心思,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便吞吞吐吐地告訴賈母:“可惜這孩子沒福,前年他父親就沒了。他從小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親是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著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亭走了有五六亭了。那年在這里,把他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偏第二年他父親就去世了,他母親又是痰癥。”其實(shí)薛姨媽這番話隱含弦外之音。試想,薛寶琴許配給梅家的次年,梅公子的父親就去世了,這不是說薛寶琴命硬克長輩嗎?

王熙鳳既明白賈母的意思,也明白薛姨媽的意思。他聽了賈母的話,說他心中也看準(zhǔn)了兩個人是一對,正要做媒呢。待聽了薛姨媽的話,她說既然已有人家,就不必說了。盡管如此,凡經(jīng)過賈母之口為寶玉談婚論娶,在《紅樓夢》中都是不能小看的事情。上一次張道士為寶玉提親,賈母提出選擇親事的兩條標(biāo)準(zhǔn),在大觀園中引起多少波瀾。這次賈母的舉動,當(dāng)場先就嚇慌了薛姨媽,說話已經(jīng)語無倫次。直接告訴賈母薛寶琴已經(jīng)有人家了,何等簡單明白,偏要說上一籮筐話。說到最后,我們也不知道梅翰林是誰,籍貫地望,人品學(xué)問,一概不知。說不定壓根兒就沒(梅)有這么個翰林,是薛姨媽順口胡編的也不一定,她生怕寶琴奪了他們家業(yè)根基的唯一依靠寶釵的席。

這一次賈母的“見異思遷”,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這位老祖宗既沒有選中黛玉,也沒有選中寶釵。但在開始很長一段時間,賈母的屬意其實(shí)是黛玉。這可以從王熙鳳的態(tài)度上看出其中的玄機(jī)。鳳姐不愧為賈母的一快晴雨表。第二十五回,鳳姐對黛玉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雖說是玩笑話,其潛在的傾向不言自明。而當(dāng)賈母的態(tài)度有所變化之后,她就不輕易在這個敏感的問題上表態(tài)了。但以我的理解,她對寶釵的容貌并非能夠完全認(rèn)可。你看她評價晴雯:“若論這些丫頭們,都沒晴雯生得好。”而王夫人對晴雯的印象:“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jìn)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這些地方,頗能反襯出黛玉的美貌類型,以及王熙鳳對女性容貌的審美取向。

但是到了第五十四回,賈母的一個罕見的舉動,讓我們似乎看到了一些端倪。那就是賈母對才子佳人小說所作的猛烈抨擊。時間是正月十五,場景是榮府的家宴。女先兒說書,剛介紹了《鳳求鸞》的梗概,賈母就大肆批評起來——

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是說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diǎn)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語?

《紅樓夢》的讀者、研究者,一般都覺得賈母的這番文學(xué)批評,與寶黛的愛情不無關(guān)系。“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diǎn)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怎么這段話描摹的形景,越琢磨越感到有些像我們的林黛玉呢?特別是“不管是親是友”這句措辭,讓喜歡黛玉的讀者滿心里感到不是滋味。

我傾向認(rèn)為,這是賈母對寶黛愛情的一次明朗的表態(tài),而且是相當(dāng)嚴(yán)厲的表態(tài),即她不會選中黛玉了。當(dāng)然退一步說,就算賈母批評的初衷與黛玉無涉,那么客觀上,賈母所持的對婚姻戀愛的嚴(yán)格道德立場,對黛玉的自由愛情追求也是不利的。賈母上演這出《掰謊記》的時候,寶黛都在場,但書中沒有交代他們的反應(yīng),不用說,這是《紅樓夢》作者的含蓄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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