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哈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積極意義和時代局限性

　　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1840-1928)是英國19 世紀后半葉的偉大作家。他先是小說家，后來又成為杰出的詩人。對其作品的評價，往往因切入點不甚相同而導(dǎo)致結(jié)論迥異。本文試從維多利亞時代大背景及作者生活經(jīng)歷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來解讀哈代作品中的奇葩——《德伯家的苔絲》(Tess of the d’Urbervilles)。

　　哈代創(chuàng)作生活的初期，寫了許多小說。在1871 年，他發(fā)表了第一部小說《計出無奈》(Desperate Remedies)。其后，又以兩年一部的速度發(fā)表了許多小說。如：《一雙藍藍的眼睛》(A Pair of Blue Eyes )(1873)，《遠離塵囂》(Far from the Madding Crowd) (1874), 《還鄉(xiāng)》(The Return of the Native)(1878)，《卡斯特橋市市長》(The Mayor of Caster bridge )(1886),《德伯家的苔絲》(Tess of the d’Urbervilles)(1891)以及《無名的裘德》(Jude the Obscure) (1895)。在所有的作品中，《德伯家的苔絲》是其杰出的代表作之一。

　　在《無名的裘德》出版后，哈代就不再寫小說。但在他生命的最后三十年中他寫下了大量詩歌，這些詩歌同樣出彩。許多同一時代及其后的詩人都指出哈代對他們的創(chuàng)作起了重大的影響。哈代停止小說寫作的原因，便是在寫作《德伯家的苔絲》及《無名的裘德》時受到了眾多攻擊。

　　《德伯家的苔絲》講述的是，自認為是名門望族之后的杰克●德伯，為想重振門庭，將親生女苔絲送入豪門虎口因而成為父母虛榮之夢的犧牲品的悲劇故事。哈代筆下的女主人公苔絲是一位美麗、善良的姑娘。她關(guān)愛弟妹，熱愛生活，渴望幸福，但又屈從于父母的虛榮心，一次次失去求得真愛的機會，重新落入紈绔子弟亞雷(Alec d’Urberville)的魔掌，終于遭到毀滅的命運。

　　對于這部杰作，特別是其女主人公的評價，在作品初創(chuàng)時，曾引起社會上激烈的爭議。

　　哈代1888 年開始創(chuàng)作此書，即與一家出版商簽訂了在報紙上分期刊載的協(xié)議。然而，當出版商發(fā)現(xiàn)書中的苔絲懷有私生子時，便違背了協(xié)議。其他兩份雜志也由于相同的原因拒絕予以發(fā)表。只有一份雜志承諾：如果哈代愿意刪除某些內(nèi)容的話便同意發(fā)表，哈代自然一口回絕。盡管如此，雜志最終還是將刪減版從1891 年7 月至12 月以連載刊出。在這個版本中，刪除了圍場堡(Chaseborough)跳舞的橋段，刪除了安琪(Angel Clare)將擠奶工背過被洪水沖過的路面的篇章，更刪除了Sorrow(苔絲的孩子)的降生與離世的情節(jié)。可是，當后來小說以原版面貌出現(xiàn)，并以“一個純潔的女人”為副標題發(fā)表時，眾多評論家便被激怒了。報刊《星期六》(Saturday)的評論是，哈代先生……用一種令人不悅的方式講述了一個不怎么樣的故事( Mr Hardy… … tells an unpleasant story in a very unpleasant way)。《國民報》(The Nation)將苔絲描述成一個卑劣且充滿肉欲的女人(a weak and sensual woman);把安琪視作小說中唯一有道德的人物 (the only moral character in the novel)。不僅僅是當時的評論界，作品還激怒了許多維多利亞時代的讀者，他們都認為苔絲根本不能叫做“一個純潔的女人”。一位激進的讀者甚至焚燒了這本書，并把灰燼寄給哈代。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哈代痛斥了這些評論，他寫道：“如果事情還這樣，我再也不寫小說了。站在那兒任人宰割的人肯定是個傻子”(Well,if this sort of things continues, no more novel writing for me.A man must be a fool to stand up to be shot at)。于是，在《德伯家的苔絲》之后，哈代只寫了唯一一部小說《無名的裘德》。它發(fā)表于1895 年。那年，同時代的名作家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lde)因同性戀而被監(jiān)禁。此后，哈代再無小說問世。

　　19 世紀下半葉的英國封建勢力仍很強大。在皇權(quán)支持下的地主，殘酷地壓榨窮苦的農(nóng)民。法律極其嚴苛，維護的是當權(quán)者的絕對利益，備受盤剝的勞動人民輾轉(zhuǎn)掙扎難以求存。除了封建勢力的壓榨，當時的英國又是一個深受宗教思想影響的，困于封建倫理道德精神束縛的社會。

　　正如英國學者安德魯●桑德斯(Andrew Saunders)所指出：“十九世紀中期的社會依然被基督教的道德說教凝聚著，被清教徒的性主張死死控制著。”清教徒運動是興起于16 世紀上半葉英國社會的一種新教改革運動。清教徒不承認信奉天主教(舊教)的羅馬教皇，只把圣經(jīng)看作是宗教真理的唯一源泉。他們深信宿命論，認為人要么注定得到上帝的救贖升入天堂，要么就被永遠地投入地獄。清教徒們素衣素食，而且是嚴格的禁欲主義者，把兩性關(guān)系視作禁區(qū)。當今的人們很難想象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們對待兩性關(guān)系有多么敏感和苛求。大多數(shù)女性在入洞房時對此卻一無所知。人們堅持要為大師們的雕塑“穿”上衣服。男女老少只能閱讀刪減過有關(guān)風化內(nèi)容的莎士比亞著作。但與此同時，互相矛盾的卻是僅在倫敦就有著80000 名以上的妓女。在那個時代，婦女是小說的主要讀者，而此時的男人們都不希望他們的妻女閱讀有關(guān)兩性問題的書籍。

　　英國的清教徒初期因反對當政者曾飽受迫害，以至于他們中的一些人不得不尋求移居新大陸以避難。1688 年英國光榮革命后，逐漸放寬對清教徒的限制。但他們一旦可以自由信奉自己的新教并獲得一定的政治權(quán)利時，就轉(zhuǎn)而開始迫害自己眼中的異教徒。清教徒用極其殘酷的刑罰燒死、吊死所謂的離經(jīng)叛道者。褻瀆上帝的罪無可恕的人甚至被割去耳朵。因此，這個時期的英國文學普遍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而且充滿封建道德的說教?？梢韵胂螅敃r要冒多大的風險去寫有背宗教道德的清規(guī)戒律，涉及兩性關(guān)系的小說。

　　當然，就哈代本身的家世、經(jīng)歷及所受的教育等各種影響說，他寫出像《德伯家的苔絲》這樣不為他所處時代容忍的作品也絕不是偶然的。在其故鄉(xiāng)波克漢普頓，少年哈代曾目睹農(nóng)民貧苦悲慘的生活。他們既受到自然災(zāi)害的侵擾，又遭受不平等社會制度的壓榨，生活無著，只能在層層盤剝下掙扎、呻吟。底層人民的苦難，從他著名的短篇小說《三怪客》中就可以窺知一二。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使少年時代的哈代萌發(fā)了對受壓迫的社會弱者，尤其是處于最底層的婦女的憐憫和同情。從《德伯家的苔絲》一書的副標題“一個純潔的女人”及整部小說情節(jié)就可以看出他對美麗、善良的女主人公苔絲的贊美，及對其悲苦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他以自己這部不朽的代表作深刻地揭露了當時社會的黑暗，為社會的弱者鳴不平，這對現(xiàn)實無疑是一種反抗。

　　不錯，哈代出生在一個基督教氛圍很濃的家庭。他的祖輩父輩兩代人都曾是教會樂隊的成員。少年哈代自己也經(jīng)常參加教區(qū)組織的多種演出，參加過當?shù)亟虝W校的學習，曾一度想獻身于宗教事業(yè)，做一個虔誠的神職人員。但是，哈代所處的又是一個西方科學與宗教信仰發(fā)生激烈沖突的時代?？釔蹖W習的他，深受當時的科學家、哲學家思想的影響。如達爾文的進化論，徹底動搖了上帝造人的思想，尼采更是宣告“上帝已死”，這些都促使哈代宗教信仰的失落，成為宗教上的懷疑論者。這反映在《德伯家的苔絲》中有這樣兩段情節(jié)：當孤立無援的苔絲，在狩獵林的黑暗中，遭受亞雷的凌辱時，作者就大聲疾呼：“哪兒有保護苔絲的天使?”同樣，當苔絲為她的生命垂危的兒子而哀求“大慈大悲的上帝”予以拯救時，卻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與苔絲醫(yī)生悲慘命運相聯(lián)系的主要有兩個男人。其一是她所曾經(jīng)愛戀的安琪。作品敘述在苔絲與安琪的新婚之夜，安琪告訴苔絲他曾與人有染，純真的苔絲回答說這不是什么問題，并告訴安琪自己也曾被惡人強暴。沒想到安琪不但不原諒苔絲，而且立即拋棄了苔絲，使她從期待新婚幸福的高峰從此跌落到愛情悲劇的深淵。作品告訴人們：這個被譽為“小說中唯一有道德的人”之所以如此無情無義，是因為當時男人與女人存在極不平等的社會地位：允許男性任意縱欲，卻不允許女性失去貞操。其二是曾經(jīng)強暴她的亞雷。對這只披著羊皮的豺狼、變色龍，哈代通過苔絲的口發(fā)出一針見血的有力控訴：“你(亞雷)，還有你們那號人，在人世間拿我這樣的人開心取樂，讓我傷透了心，受夠了罪;可你呢，作孽作夠了，開心開夠了，就想著變換花樣，皈依宗教，準備著以后去享天國之福了，想得多美啊。”最終，懷著深仇大恨的她在重遇亞雷時殺了這個惡魔而走上了絞刑架。作品極其深刻地揭露了不合理社會的黑暗：善良、受凌辱的女性只能被處以極刑，下地獄;而兇惡、偽善的害人精卻可以享福上天堂。這里，哈代撕下了清教徒所宣揚的偽善的倫理道德外衣。他的這種立場，對他原來信奉的宗教來說，也是一種背叛。總之，反映當時社會的黑暗，揭露宗教倫理道德的偽善，深切同情受壓迫的苦難人民，熱情贊揚善良、敢于反抗暴力的女性。這些，都是哈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積極意義所在。

　　但是，處在19 世紀后半葉的英國社會以及濃重宗教氛圍的家庭和教育之下，不可能不給哈代的創(chuàng)作思想帶來消極的影響。即使他后來接觸的思想家、哲學家的著作也并不都是科學的、進步的。比如他研究斯賓塞和叔本華的著作，產(chǎn)生了悲觀主義的“決定論”，認為一切事物都具有不以人們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必然性和因果制約性。在這樣的學術(shù)思想、生活經(jīng)歷以及時代背景影響下，形成了哈代憂郁悲觀的性格。他認為，世事多艱，幸福快樂是偶然的，而痛苦憂患卻是經(jīng)常的。支配宇宙的是一種不知善惡、冷酷無情、沒有知覺的“內(nèi)在意志”，人是這種統(tǒng)治冥冥宇宙的難以捉摸力量的犧牲品。“人生來就是要受苦的”，人的命運前世就注定是悲慘的。這體現(xiàn)了其唯心的宿命論和不可知論觀點。細細研讀《德伯家的苔絲》，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哈代在現(xiàn)實地描寫人物性格環(huán)境，正確地提示悲劇的根源的同時，又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的安排上暗示主人公悲劇的每一個步驟，或是陰差陽錯，命中注定;或是神意安排，不可避免。從中我們可以感到，一種消極的人們無法左右自己命運時的無助與無奈。雖然，我們不能過分苛求生活在一百多年前的作家。但是，在充分肯定其作品的積極、進步意義的同時，也應(yīng)該實事求是地指出其唯心的宿命論、不可知論和悲觀主義的創(chuàng)作思想的時代局限性。也許正是由于這種局限性，使作家在當時社會的壓力下，沒能繼續(xù)勇敢地用他的通俗、直觀的小說作武器和黑暗的社會作抗爭。

　　時代在前進，人們的認識也在不斷提高。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自問世至今已有120 年，他的作品越來越得到人們的喜愛，獲得越來越高的社會評價。《德伯家的苔絲》無疑是英語文學中最偉大的作品之一。小說主人公苔絲這一形象已成為世界文學長廊中最優(yōu)美迷人的女性形象之一。小說出版一百多年來，一直暢銷至今，被譯成世界上幾十種文字，是全世界公認的文學名著中的瑰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