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思想放在當代會如何?
漢唐人讀《孟子》,是把它看作一部子書,與其他先秦諸子放在一起評頭論足。宋明人讀《孟子》,則把它神圣化權威化,看作不可質疑的儒家經典。現代把孟子還原為普通人以后,人們又開始議論《孟子》一書的種種疑點。幾千年來對《孟子》的理解,幾經變化。
由于《孟子》的體例是學《論語》的,東漢趙岐稱其為“大賢擬圣而作者也”,不像其他諸子的著作有完整的體統(tǒng),所以,其中有一些細節(jié)不一致和前后抵牾。盡管同《論語》相比,《孟子》的敘事方式由警句變成了段落,話語有了事件背景,但依然存在著同《論語》類似的問題。還有,孟子不像孔子那樣謙讓,說話比較大膽,為了強調自己的觀點而不惜夸張,或者剪裁資料為己所用,改造史實以支持自己,批評論敵時偶爾歪曲原意,說理不以事實為重,全靠氣勢震懾對方。所以后世有些人往往會覺得孟子是個“說大話”的高手。在解構“宏大敘事”的背景下,《孟子》還有多少說服力是有疑問的。
反過來,我們還要看到,《孟子》確實戳到了一些人的痛處。由于孟子言辭激烈,而且對君主頗有微辭,所以往往引起在位者不滿。根據明人筆記《雙槐歲抄》卷一“尊孔衛(wèi)孟”條的記載,朱元璋就曾經收拾過孟子。“上嘗覽《孟子》,至土芥寇讎之說,大不然之,謂非臣子所宜言,議欲去其配享。詔有諫者,以不敬論,且命金吾射之。”結果引起了刑部尚書錢唐抬著棺材抗議。“唐抗疏入諫,輿櫬自隨,袒胸受箭。曰:臣得為孟軻死,死有余榮。上見其剴切出于至誠,命太醫(yī)院療其箭瘡,而孟子配享得不廢。”《明史 · 錢唐傳》的記載大體相同,還增加了一句史料:“然卒命儒臣修《孟子節(jié)文》云。”即刪掉一些當時認為《孟子》一書不恰當的內容,出版“潔本”。這位主持刪訂《孟子》的儒者,就是翰林學士劉三吾。根據劉三吾在《孟子節(jié)文》題辭中的說法,刪節(jié)的原則是那些有可能引起以下抗上、“抑揚太過者”,共85條。刪掉的這些條文,“課試不以命題,科舉不以取士,一以圣賢中正之學為本,則高不至于抗,卑不至于諂矣。”永樂年間,朱棣根據大臣的請求,恢復了《孟子》一書的原貌。這個古代刪書的故事很有一些意思,反映了官方對《孟子》態(tài)度的變化。
可見,《孟子》有不同的讀法。在民間,往往會因為孟子的言過其實、議論夸張,抵消其弘揚道義的力量;在官方,往往會因為孟子的抗上姿態(tài)和不服從精神,感到不爽,壓抑其批判社會尤其是批判政權的權利。如果過分受這兩個方向的誘導和逼仄,就有可能認識不到《孟子》的真正價值。以現代為例,即便是管理學中廣為尊崇的德魯克的著作,也具有類似于《孟子》的瑕疵,例如其中有些論證說理不夠充分,有些舉例是否真實大有可疑,有些說法亦帶著武斷之嫌。如果斤斤計較于這些細節(jié),就有可能不識大體。常說的“魔鬼在細節(jié)之中”,實際上有兩個魔鬼,一個魔鬼是細節(jié)的不察導致宏觀的偏失,差之毫厘而謬之千里;另一個魔鬼是“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津津樂道于細節(jié)的考究而失去了宏觀的視野。滿足于宏大敘事而細節(jié)上馬馬虎虎固然不足取,細節(jié)上嚴謹認真而失去遠大目標也會顯得猥瑣而不大氣。因為孟子倡導的王道限制了權力的霸氣而運用公權打壓它,則更是毀滅信仰追求的治國歧途。
我們應當看到,《孟子》一書并不是沒有瑕疵,在邏輯的嚴密和說理的證據等方面,它并不是無懈可擊。然而,在確立社會道義、奠定普世價值方面,孟子有著無可替代的作用。正是《孟子》一書,描繪出了天地之間的“大丈夫”形象,設計了君子養(yǎng)氣修身的基本路徑,論證了民貴君輕的社會原理,把民本思想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峰,奠定了儒家的道統(tǒng)概念,確立了義利關系的基本準則,所以,領會它在價值觀上的建樹,掌握它在古代社會管理中的指導思想地位,有助于后來者理解中國管理思想史上的提綱挈領作用。后人說孟子“醇而又醇”,說荀子“大醇小疵”,不是說細節(jié)上的精美,而是說方向上的端正。比照西方的管理思想,我們不難發(fā)現,現代的進展,往往多表現在技術創(chuàng)新方面,而基本理念和價值觀的確立,則離不開歷史的傳承。例如,西方的治國理想,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起就有了宏觀展望,到中世紀,奧古斯丁、阿奎那等人在神學的旗幟下,確立了自由、平等、博愛等價值觀念,近代的啟蒙和變革,只不過是剝離了阿奎那《神學大全》中的神圣上帝,而把其中的價值觀念還原于人自身。就連現在十分流行的“公民社會”,追根溯源,也是來自于中世紀自治城市的“市民社會”。《孟子》一書,在發(fā)揚和深化孔子創(chuàng)立的儒學、形成中國古代的社會價值主導理念、確立士大夫的社會責任擔當等方面,自有其歷史意義。研習中國古代的管理思想,需要從《孟子》那里探究“中國式管理”的價值觀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