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寫人的文章
寫作中,我們常常都要練習寫人的文章,來看看巴金先生的寫人文章是怎么寫的吧。下面就是學習啦小編給大家整理的巴金寫人的文章,希望大家喜歡。
巴金寫人的文章篇1:紀念友人世彌
我想不到我會來寫這樣的文章,記憶逼著我寫。記憶使我痛苦。甚至在這樣一個個人命運和民族命運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代中,我還受著個人情感的熬煎。我不說我們民族的損失,固然世彌(即羅淑)是中國的一個優(yōu)秀的女兒;我不說我們文壇的損失,固然世彌的作品顯示了她未來的光輝的成就;因為在侵略者鐵蹄的踐踏下,許多青年有為的生命,許多優(yōu)秀卓絕的文學才能已經(jīng)變成了白骨黑灰。為了一個民族的獨立和生存,這樣的犧牲并不算是昂貴的代價。許多人默默地死去,許多人默默地哀悼他們的死者,沒有誰出來發(fā)一聲不平的怨言。我也沒有權(quán)利把我個人的悲痛提出來加在這許多人的悲痛上面,促他們多回顧"過去",給他們多添一分苦惱。他們需要的是"遺忘",要忘記過去的一切,要忘記災禍與悲痛,像堂·吉珂德那樣地投身到神圣的抗戰(zhàn)中去。
然而我不能夠制止個人的悲痛,我無法補償個人的損失。這一個友人的死給我留下的空虛,到現(xiàn)在還不曾得到填補。記憶逼著我寫,悲痛逼著我寫,為了我自己,為了我的一些朋友,我要寫下這篇關于世彌的文章。
世彌是一個平凡的人,甚至在她的外貌上,人也看不出鋒芒。她寫過文章,但她的文筆并不華麗,那里面有的是一種真實、樸素的美。她不喜歡表顯自己,她寫文章也不愿意讓朋友們知道。她把她的熱情隱藏在溫厚的外表下。許多人說她是一個賢妻良母型的女性,卻少有人知道她是社會革命的斗士。在我們這些友人中間,有時因為意見的分歧會損害友情,個人的成見妨害到事業(yè)的發(fā)展,然而她把我們(至少是我們中間的一部分人)團結(jié)在一起。她的客廳仿佛成了我們的會所。但我們并不是同時去的,我們個別地去,常常懷著疑難和苦惱去求助于她。她像長姊似地給我們解決問題,使我們得到安慰和鼓舞。她的考慮十分周到,她的話語簡單而有力量,我們都相信她,敬愛她。
她有一種吸引力把許多朋友拉到她的身邊,而且使他們互相接近了解。一個朝鮮朋友被日本人追緝得厲害的時候,他到上海來總是由她和她的丈夫款待,他就住在他們家里,或者她替他轉(zhuǎn)信。那個朋友也是我的友人。艱苦的環(huán)境使他的頭發(fā)在幾個月內(nèi)完全變成了白色,但是他的精神并沒有衰老。有一次我受了一個朋友的囑托從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布崗警戒下的虹口帶了一支手槍,一百顆子彈和一包抗日文件到她的家里寄存。她毫不遲疑地收下了我提去的那口箱子,讓那些東西在她的家里放了一年,到她離開上海時才讓另一個朋友拿去。這些事倘使她活著,她一定不讓我說出來,而我也不便寫。但是如今她和我已經(jīng)成了兩個世界的人。我不曾當著她的面說一句感激的話,我知道這會使她不高興。然而這時候思念割痛我的心,我愿意讓人知道我們從她那里得過的恩惠。要是這觸犯了她,她也會原諒她的朋友,因為這是最后的一次了。
我不敢想,有時候我甚至不能相信世彌的死訊是真實的。去年九月八日上海西車站的分別仿佛還是昨天的事。上海淪陷后她和宗融打過急電來探問我的安全,又屢次寫信勸我離開"孤島"。我答應今年到他們那里去。如今我失了約,而她也不能活著來責備我了。
這三四年來,我在生活里、事業(yè)遇到各種麻煩。我究竟缺乏忍耐,我不能從容地應付一切,常常讓自己沉溺在苦惱中間。朋友不寬恕我,敵人不放松我。我不能嚴格地改正錯誤,我反而讓自己陷在絕望的心境中。好幾次我?guī)е鴼鈶嵉剿抢飪A訴,她仔細地開導我,安慰我,甚至指責我的缺點。她如道我的弱點,我的苦惱和我的渴望。但是她決不姑息她的友人。我是在朋友們的督責下成長起來的。她便是那許多朋友中間給了我?guī)椭畲蟮囊晃?。但是如今我不知不覺間就失掉了這樣一位友人。我的悲痛是很大、很大的。
我嘮嘮叨叨地敘說我個人的損失,我太自私了。我們許多人中間失去這一個連鎖,那損失比我個人的更大。而且就個人的悲痛來說,我們大家熱愛的馬大哥,我認識他在他和世彌結(jié)婚以前,我知道世彌在他的生活里、情感上占著什么樣的位置,我知道世彌是他的一個怎樣的不可分離的生活與工作的伴侶。他們九年來始終沒有分離過。如今一只殘酷的魔手把她抓了去,永遠不放回來。留下他一個人帶著那個聰明可愛的小彌和一個新生的孩子(那個男孩是她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在那間空闊的屋子里,八歲的小彌天天嚷著要"媽媽",新生的孩子又無知地啼哭等著人喂奶。做一個這樣的父親,不知道要花費多少的心血。對于在書堆里過慣生活的馬大哥,我簡直不敢想象他的悲痛。我不能夠安慰他,因為他的災禍太大了。但是我想借用意大利愛國者馬志尼勸赫爾岑的話來勸他:
勇敢些,你要抑制悲痛,不要叫你的精神破碎。
我常常以為我們親愛的人的死會使我們變成更好的人,你的義務是去做一切她所喜歡的事而不去做任何她所反對的事。……
現(xiàn)在正是這個時候了。
別了,我永不能忘記的友人,我不再用言詞哀悼你。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樣做。你不愿意在這樣的年紀早早地死去,你更不會愿意在你渴望了幾年的抗戰(zhàn)的烽火燃燒的時候寂寞地閉上眼睛。但是你已經(jīng)盡了你的職責了。你留下了這么深的敬愛在我們中間。我們失去了你這樣一個連鎖,可是我們已經(jīng)堅實地團結(jié)起來。你的手所放下的火炬,也將由我們接過來高高地舉起。我們會把它舉得更高,使你的和我們的理想早日實現(xiàn),我知道那會是你最快活的時候。到了那一天,你會活起來,活在我們的心里,活在我們的理想里。
1938年4月在廣州
選自《懷念》
巴金寫人的文章篇2:做大哥的人
我的大哥生來相貌清秀,自小就很聰慧,在家里得到父母的寵愛,在書房里又得到教書先生的稱贊??匆娝娜硕颊f他日后會有很大的成就。母親也很滿意這樣一個"寧馨兒"。
他在愛的環(huán)境里逐漸長成。我們回到成都以后,他過著一位被寵愛的少爺?shù)纳睢P梁ジ锩那跋?。三叔帶著兩個鏢客回到成都。大哥便跟鏢客學習武藝。父親對他抱著很大的希望,想使他做一個"文武全才"的人。
每天早晨天還沒有大亮,大哥便起來,穿一身短打,在大廳上或者天井里練習打拳使刀。他從兩個鏢客那里學到了他們的全套本領。我常??匆娝诖禾斓狞S昏舞動兩把短刀。兩道白光連接成了一根柔軟的絲帶,蛛網(wǎng)一般地掩蓋住他的身子,像一顆大的白珠子在地上滾動。他那靈活的舞刀的姿態(tài)甚至博得了嚴厲的祖父的贊美,還不說那些胞姐、堂姐和表姐們。
他后來進了中學。在學校里他是一個成績優(yōu)良的學生,四年課程修滿畢業(yè)的時候他又名列第一。他得到畢業(yè)文憑歸來的那一天,姐姐們聚在他的房里,為他的光輝的前程慶祝。他們有一個歡樂的聚會。大哥當時對化學很感興趣,希望畢業(yè)以后再到上海或者北京的有名的大學里去念書,將來還想到德國去留學。他的腦子里裝滿了美麗的幻想。
然而不到幾天,他的幻想就被父親打破了,非常殘酷地打破了。因為父親給他訂了婚,叫他娶妻。
這件事情他也許早猜到一點點,但是他料不到父親就這么快地給他安排好了一切。在婚姻問題上父親并不體貼他,新來的繼母更不會知道他的心事。
他本來有一個中意的姑娘,他和她中間似乎發(fā)生了一種舊式的若有若無的愛情。那個姑娘是我的一個表姐,我們都喜歡她,都希望他能夠同她結(jié)婚。然而父親卻給他另外選了一個張家姑娘。
父親選擇的方法也很奇怪。當時給大哥做媒的人有好幾個,父親認為可以考慮的有兩家。父親不能夠決定這兩個姑娘中間究竟哪一個更適宜做他的媳婦,因為兩家的門第相等,請來做媒的人的情面又是同樣地大。后來父親就把兩家的姓寫在兩方小紅紙塊上面,揉成了兩個紙團,捏在手里,到祖宗的神主面前誠心禱告了一番,然后隨意拈起了一個紙團。父親拈了一個"張"字,而另外一個毛家的姑娘就這樣地被淘汰了。(據(jù)說母親在時曾經(jīng)向表姐的母親提過親事,而姑母卻以"自己已經(jīng)受夠了親上加親的苦,不愿意讓女兒再來受一次"這理由拒絕了,這是三哥后來告訴我的。拈鬮的結(jié)果我卻親眼看見。)
大哥對這門親事并沒有反抗,其實他也不懂得反抗。我不知道他向父親提過他的升學的志愿沒有,但是我可以斷定他不會向父親說起他那若有若無的愛情。
于是嫂嫂進門來了。祖父和父親因為大哥的結(jié)婚在家里演戲慶祝。結(jié)婚的儀式自然不簡單。大哥自己也在演戲,他一連演了三天的戲。在這些日子里他被人寶愛著像一個寶貝;被人玩弄著像一個傀儡。他似乎有一點點快樂,又有一點點興奮。
他結(jié)了婚,祖父有了孫媳,父親有了媳婦,我們有了嫂嫂,別的許多人也有了短時間的笑樂。但是他自己也并非一無所得。他得了一個體貼他的溫柔的姑娘。她年輕,她讀過書,她會做詩,她會畫畫。他滿意了,在短時期中他享受了以前所不曾夢想到的種種樂趣。在短時期中他忘記了他的前程,忘記了升學的志愿。他陶醉在這個少女的溫柔的撫愛里。他的臉上常帶笑容,他整天躲在房里陪伴他的新娘。
他這樣幸福地過了兩三個月。一個晚上父親把他喚到面前吩咐道:"你現(xiàn)在接了親,房里添出許多用錢的地方;可是我這兩年來入不敷出,又沒有多余的錢給你們用,我只好替你找個事情混混時間,你們的零用錢也可以多一點。"
父親含著眼淚溫和地說下去。他唯唯地應著,沒有說一句不同意的話??墒腔氐椒坷锼麉s倒在床上傷心地哭了一場。他知道一切都完結(jié)了!
一個還沒有滿二十歲的青年就這樣地走進了社會。他沒有一點處世的經(jīng)驗,好像劃了一只獨木舟駛進了大海,不用說狂風大浪在等著他。
在這些時候他忍受著一切,他沒有反抗,他也不知道反抗。
月薪是二十四元。為了這二十四個銀元的月薪他就斷送了自己的前程。
然而災禍還不曾到止境。一年以后父親突然死去,把我們這一房的生活的擔子放到他的肩上。他上面有一位繼母,下面有幾個弟弟妹妹。
他埋葬了父親以后就平靜地挑起這個擔子來。他勉強學著上了年紀的人那樣來處理一切。我們一房人的生活費用自然是由祖父供給的。(父親的死引起了我們大家庭第一次的分家,我們這一房除了父親自己購置的四十畝田外,還從祖父那里分到了兩百畝田。)他用不著在這方面操心。然而其他各房的仇視、攻擊、陷害和暗斗卻使他難于應付。他永遠平靜地忍受了-切,不管這仇視、攻擊、陷害和暗斗愈來愈厲害。他只有一個辦法:處處讓步來換取暫時的平靜生活。
后來他的第一個兒子出世了。祖父第一次看見了重孫,自然非常高興。大哥也感到了莫大的快樂。兒子是他的親骨血,他可以好好地教養(yǎng)他,在他的兒子的身上實現(xiàn)他那被斷送了的前程。
他的兒子一天一天長大起來,是一個非常聰明可愛的孩子,得到了我們大家的喜愛。
接著五四運動發(fā)生了。我們都受到了新思潮的洗禮。他買了好些新書報回家。我們(我們?nèi)苄趾腿康牧?,再加上一個香表哥)都貪婪地讀著一切新的書報,接受新的思想。然而他的見解卻比較溫和。他贊成劉半農(nóng)的"作揖主義"和托爾斯泰的"無抵抗主義"。他把這種理論跟我們大家庭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結(jié)合起來。
他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論,一方面依舊順應舊的環(huán)境生活下去。順應環(huán)境的結(jié)果,就使他逐漸變成了一個有兩重人格的人。在舊社會,舊家庭里他是一位暮氣十足的少爺;在他同我們一塊兒談話的時候,他又是一個新青年了,這種生活方式是我和三哥所不能夠了解的,我們因此常常責備他。我們不但責備他,而且時常在家里做一些帶反抗性的舉動,給他招來祖父的更多的責備和各房的更多的攻擊與陷害。
祖父死后,大哥因為做了承重孫(聽說他曾經(jīng)被一個嬸娘暗地里喚做"承重老爺"),便成了明槍暗箭的目標。他到處磕頭作揖想討好別人,也沒有用處;同時我和三哥的帶反抗性的言行又給他招來更多的麻煩。
我和三哥不肯屈服。我們不愿意敷衍別人,也不愿意犧牲自己的主張,我們對家里一切不義的事情都要批評,因此常常得罪叔父和嬸娘。他們沒有辦法對付我們,因為我們不承認他們的威權(quán)。他們只好在大哥的身上出氣,對他加壓力,希望通過他使我們低頭。不用說這也沒有用。可是大哥的處境就更困難了。他不能夠袒護我們,而我們又不能夠諒解他。
有一次我得罪了一個嬸娘,她誣我打腫了她的獨子的臉頰。我親眼看見她自己在盛怒中把我那個堂弟的臉頰打腫了,她卻牽著堂弟去找我的繼母講理。大哥要我向她賠禮認錯,我不肯。他又要我到二叔那里去求二叔斷公道。但是我并不相信二叔會主張公道。結(jié)果他自己代我賠了禮認錯,還受到了二叔的申斥。他后來到我的房里,含著眼淚講了一兩個鐘頭,惹得我也淌了淚。但是我并沒有答應以后改變態(tài)度。
像這樣的事情是很多的。他一個人平靜地代我們受了好些過,我們卻不能夠諒解他的苦心。我們說他的犧牲是不必要的。我們的話也并不錯,因為即使沒有他代我們受這承提了一切,叔父和嬸娘也無法加害到我們的身上來。不過麻煩總是免不了的。
然而另一個更大的打擊又來了。他那個聰明可愛的兒子還不到四歲,就害腦膜炎死掉了。他的希望完全破滅了。他的悲哀是很大的。
他的內(nèi)心的痛苦已經(jīng)深到使他不能夠再過平靜的生活了。在他的身上偶爾出現(xiàn)了神經(jīng)錯亂的現(xiàn)象。他稱這種現(xiàn)象做"痰病"。幸而他發(fā)病的時間不多。
后來他居然幫助我和三哥(二叔也幫了一點忙,說句公平的話,二叔后來對待大哥和我們相當親切)同路離開成都,以后又讓我單獨離開中國。他盼望我們幾年以后學到-種專長就回到成都去"興家立業(yè)"。但是我和三哥兩個都違背了他的期望。我們一出川就沒有回去過。尤其是我,不但不進工科大學,反而因為到法國的事情寫過兩三封信去跟他爭論,以后更走了與他的期望相反的道路。不僅他對我絕了望,而且成都的親戚們還常常拿我來做壞子弟的榜樣,叫年輕人不要學我。
我從法國回來的第二年他也到了上海。那時三哥在北平,沒有能夠來上??此N覀兎謩e了六年如今又有機會在一起談笑了,兩個人都很高興。我們談了別后的許多事情,談到三姐的慘死,談到二叔的死,談到家庭間的種種怪現(xiàn)象。我們弟兄的友愛并沒有減少,但是思想的差異卻更加顯著了。他完全變成了舊社會中一位誠實的紳士了。
他在上海只住了一個月。我們的分別是相當痛苦的。我把他送到了船上。他已經(jīng)是淚痕滿面了。我和他握了手說一句:"一路上好好保重。"正要走下去,他卻叫住了我。他進了艙去打開箱子,拿出一張唱片給我,一面抽咽地說:"你拿去唱。"我接到手一看,是G.F.女士唱的《Sonny Boy》,兩個星期前我替他在謀得利洋行買的。他知道我喜歡聽這首歌,所以想起了把唱片拿出來送給我。然而我知道他也同樣地愛聽它。這時候我很不愿意把他喜歡的東西從他的手里奪去。但是我又一想我已經(jīng)有許多次違抗過他的勸告了,這一次我不愿意在分別的時候使他難過、表弟們在下面催促我。我默默地接過了唱片。我那時的心情是不能夠用文字表達的。
我和表弟們坐上了劃子,讓黃浦江的風浪顛簸著我們。我望著外灘一帶的燈光,我記起我是怎樣地送別了一個我所愛的人,我的心開始痛起來,我的不??奁难劬锞谷惶氏铝藴I水。
他回到成都寫了幾封信給我。后來他還寫過一封訴苦的信。他說他會自殺,倘使我不相信,到了那-天我就會明白一切。但是他始終未說出原因來。所以我并不曾重視他的話。
然而在一九三一年春天的一個早晨,他果然就用毒藥斷送了他的年輕的生命。兩個月以后我才接到了他的二十頁的遺書。在那上面我讀著這樣的話:
賣田以后……我即另謀出路。無如我求速之心太切,以為投機亭業(yè)雖險,卻很容易成功。前此我之所以失敗,全是因為本錢是借貸來的,要受時間和大利的影響?,F(xiàn)在我們自己的錢放在外邊一樣收利,我何不借自己的錢來做,一則利息也輕些,二則不受時間影響。用自己的錢來做,果然得了小利。……所以陸續(xù)把存放的款子提回來,作貼現(xiàn)之用,每月可收百數(shù)十元。做了幾個月,很順利。于是我就放心大膽地做去了。……哪曉得年底一病就把我毀了,等我病好出外一看,才知道我們的養(yǎng)命根源已經(jīng)化成了水。
好,好!既是這樣,有什么話說!所以我生日那天,請大家看戲后,就想自殺。但是我實在舍不得家里的人。多看一天算一天,混一天?,F(xiàn)在混不下去了。我也不想向別人騙錢來用。算了吧。如果活下去,那才是騙人呢。……我死之后不用什么埋葬,隨便分尸也可,或者聽野獸吃也可。因我應得之罪累及家人受此痛苦,望從重對我的尸體加以處罰……
這就是大哥自殺的動機了。他究竟是為了顧全紳士的面子而死,還是因為不能夠忍受未來的更痛苦的生活,我雖然熟讀了他的遺書,被里面一些極凄慘的話刺痛了心,但是我依舊不能夠了解。我只知道他不愿意死,而且他也沒有死的必要。我知道他寫了三次遺書,又三次把它毀掉,大哥終于做了一個不必要的犧牲者而死去了。他這一生完全是在敷衍別人,任人播弄。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逼近了深淵,卻依舊跟著垂死的舊家庭一天一天地陷落下去,終于到了完全滅頂?shù)囊惶臁K悴坏貌幌褚粋€誠實的紳士那樣拿毒藥做他唯一的拯救了。
他被舊禮教、舊思想害了一生,始終不能夠自拔出來。其實他是被舊制度殺死的。然而這也是咎由自取。在整個舊制度大崩潰的前夕,對于他的死我不能有什么遺憾。然而一想到他是悲慘的一個,一想到他對我所做過的一切,一想到我所帶給他的種種痛苦,我就不能不痛切地感覺到我喪失了一個愛我最深的人了。
1933年
選自《憶》
巴金寫人的文章篇3:懷念蕭珊
一
今天是蕭珊逝世的六周年紀念日。六年前的光景還非常鮮明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從火葬場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亂糟糟的,過了兩三天我漸漸地安靜下來了,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想寫一篇紀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這樣一種習慣:有感情無處傾吐時我經(jīng)常求助于紙筆。可是一九七二年八月里那幾天,我每天坐三四個小時望著面前攤開的稿紙,卻寫不出一句話。我痛苦地想,難道給關了幾年的“牛棚”,真的就變成“牛”了?頭上仿佛壓了一塊大石頭,思想好像凍結(jié)了一樣。我索性放下筆,什么也不寫了。
六年過去了。林彪、“_”及其爪牙們的確把我搞得很“狼狽”,但我還是活下來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較健康,腦子也并不糊涂,有時還可以寫一兩篇文章。最近我經(jīng)常去火葬場,參加老朋友們的骨灰安放儀式。在大廳里,我想起許多事情。同樣地奏著哀樂,我的思想?yún)s從擠滿了人的大廳轉(zhuǎn)到只有二、三十個人的中廳里去了,我們正在用哭聲向蕭珊的遺體告別。我記起了《家》里面覺新說過的一句話:“好像玨死了,也是一個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寫這句話的時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寫自己!我沒有流眼淚,可是我覺得有無數(shù)鋒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遺體旁邊,望著那張慘白色的臉,那兩片咽下千言萬語的嘴唇,我咬緊牙齒,在心里喚著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歲,為什么不讓我先死?我想,這是多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給關進“牛棚”,掛上“牛鬼蛇神”的小紙牌,還掃過馬路。究竟為什么?理由很簡單,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療,也因為她是我的妻子。想盡辦法一直到逝世前三個星期,靠開后門她才住進醫(yī)院。但是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腸癌變成了肝癌。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會主義建成。這個愿望總不能說是癡心妄想吧。她本來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話,是我連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在我靠邊的幾年中間,我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她也同樣受到。但是我并未挨過打,她卻挨了“北京來的紅衛(wèi)兵”的銅頭皮帶,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幾天后才褪盡。她挨打只是為了保護我,她看見那些年輕人深夜闖進來,害怕他們把我揪走,便溜出大門,到對面派出所去,請民警同志出來干預。
那里只有一個人值班,不敢管。當著民警的面,她被他們用銅頭皮帶狠狠抽了一下,給押了回來,同我一起關在馬桶間里。
她不僅分擔了我的痛苦,還給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勵。在“四害”橫行的時候,我在原單位(中國作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給人當作“罪人”和“賊民”看待,日子十分難過,有時到晚上九、十點鐘才能回家。我進了門看到她的面容,滿腦子的烏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騷,都可以向她盡情傾吐。有一個時期我和她每晚臨睡前要服兩粒眠爾通才能夠閉眼,可是天剛剛發(fā)白就都醒了。我喚她,她也喚我。我訴苦般地說:“日子難過啊!”她也用同樣的聲音回答:“日子難過啊!”但是她馬上加一句:“要堅持下去。”或者再加一句:“堅持就是勝利。”我說“日子難過”,因為在那一段時間里,我每天在“牛棚”里面勞動、學習、寫交代、寫檢查、寫思想?yún)R報。任何人都可以責罵我、教訓我、指揮我。從外地到“作協(xié)分會”來串聯(lián)的人可以隨意點名叫我出去“示眾”,還要自報罪行。上下班不限時間,由管理“牛棚”的“監(jiān)督組”隨意決定。任何人都可以闖進我家里來,高興拿什么就拿走什么。這個時候大規(guī)模的群眾性批斗和電視批斗大會還沒有開始,但已經(jīng)越來越逼近了。
她說“日子難過”,因為她給兩次揪到機關,靠邊勞動,后來也常常參加陪斗。在淮海中路“大批判專欄”上張貼著批判我的罪行的大字報,我一家人的名字都給寫出來“示眾”,不用說“臭婆娘”的大名占著顯著的地位。這些文字像蟲子一樣咬痛她的心。她讓上海戲劇學院“狂妄派”學生突然襲擊、揪到“作協(xié)分會”去的時候,在我家大門上還貼了一張揭露她的所謂罪行的大字報。幸好當天夜里我兒子把它撕毀。否則這一張大字報就會要了她的命!
人們的白眼,人們的冷嘲熱罵蠶蝕著她的身心。我看出來她的健康逐漸遭到損害。表面上的平靜是虛假的。內(nèi)心的痛苦像一鍋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蓋住!怎樣能使它平靜!她不斷地給我安慰,對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問題一天天地變得嚴重,上面對我的壓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擔心。有時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進巨鹿路口,快到“作協(xié)分會”,或者走進南湖路口,快到我們家,她總是抬不起頭。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擔心她經(jīng)受不起沉重的打擊。我記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時間,我們沒有受到留難,回到家里她比較高興,到廚房去燒菜。我翻看當天的報紙,在第三版上看到當時做了“作協(xié)分會”的“頭頭”的兩個工人作家寫的文章《徹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真是當頭一棒!我看了兩三行,連忙把報紙藏起來,我害怕讓她看見。她端著燒好的菜出來,臉上還帶笑容,吃飯時她有說有笑。飯后她要看報,我企圖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別處。但是沒有用,她找到了報紙。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
這一夜她再沒有講話,早早地進了房間。我后來發(fā)現(xiàn)她躺在床上小聲哭著。一個安靜的夜晚給破壞了。今天回想當時的情景,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還在我的眼前。我多么愿意讓她的淚痕消失,笑容在她憔悴的臉上重現(xiàn),即使減少我?guī)啄甑纳鼇頁Q取我們家庭生活中一個寧靜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二
我聽周信芳同志的媳婦說,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經(jīng)常被打手們拉出去當作皮球推來推去,打得遍體鱗傷。有人勸她躲開,她說:“我躲開,他們就要這樣對付周先生了。”蕭珊并未受到這種新式體罰。可是她在精神上給別人當皮球打來打去。她也有這樣的想法:她多受一點精神折磨,可以減輕對我的壓力。其實這是她一片癡心,結(jié)果只苦了她自己。我看見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看見她的生命之火逐漸熄滅,我多么痛心。我勸她,我安慰她,我想拉住她,一點也沒有用。
她常常問我:“你的問題什么時候才解決呢?”我苦笑說:“總有一天會解決的。”她嘆口氣說:“我恐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后來她病倒了,有人勸她打電話找我回家,她不知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她說:“他在寫檢查,不要打岔他。他的問題大概可以解決了。”等到我從五。七干校回家休假,她已經(jīng)不能起床。她還問我檢查寫得怎樣,問題是否可以解決。我當時的確在寫檢查,而且已經(jīng)寫了好幾次了。他們要我寫,只是為了消耗我的生命。但她怎么能理解呢?
這時離她逝世不過兩個多月,癌細胞已經(jīng)擴散,可是我們不知道,想找醫(yī)生給她認真檢查一次,也毫無辦法。平日去醫(yī)院掛號看門診,等了許久才見到醫(yī)生或者實習醫(yī)生,隨便給開個藥方就算解決問題。只有在發(fā)燒到攝氏三十九度才有資格掛急診號,或者還可以在病人擁擠的觀察室里待上一天半天。當時去醫(yī)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難,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自行車來,讓她坐在車上,他慢慢地推著走。有一次她雇到小三輪車去看病,看好門診回家雇不到車了,只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來,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只得請求行人到我們家通知,她一個表侄正好來探病,就由他去把她背了回家。她希望拍一張X光片子查一查腸子有什么病,但是辦不到。后來靠了她一位親戚幫忙開后門兩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腸癌。以后又靠朋友設法開后門住進了醫(yī)院。她自己還很高興,以為得救了。只有她一個人不知道真實的病情,她在醫(yī)院里只活了三個星期。
我休假回家假期滿了,我又請過兩次假,留在家里照料病人。最多也不到一個月。我看見她病情日趨嚴重,實在不愿意把她丟開不管,我要求延長假期的時候,我們那個單位的一個“工宣隊”頭頭逼著我第二天就回干校去。我回到家里,她問起來,我無法隱瞞。她嘆了口氣,說“你放心去吧。”她把臉掉過去,不讓我看見她。我女兒、女婿看到這種情景,自告奮勇地跑到巨鹿路向那位“工宣隊”頭頭解釋,希望同意我在市區(qū)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墒悄莻€頭頭“執(zhí)法如山”,還說:他不是醫(yī)生,留在家里,有什么用!“留在家里對他改造不利!”他們氣憤地回到家中,只說機關不同意,后來才對我傳達了這句“名言”。我還能講什么呢?明天回干校去!
整個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我那個插隊落戶的兒子在我們房間里出現(xiàn)了,他是昨天半夜里到的。他得了家信,請假回家看母親,卻沒有想到母親病成這樣。我見了他一面,把他母親交給他,就回干校去了。
在車上我的情緒很不好。我實在想不通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事情。我在干校待了五天,無法同家里通消息。我已經(jīng)猜到她的病不輕了。可是人們不讓我過問她的事情。這五天是多么難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在干校的造反派頭頭通知我們?nèi)w第二天一早回市區(qū)開會。這樣我才又回到了家,見到了我的愛人??苛伺笥褞兔?,她可以住進中山醫(yī)院肝癌病房,一切都準備好,她第二天就要住院了。她多么希望住院前見我一面,我終于回來了。連我也沒有想到她的病情發(fā)展得這么快。我們見了面,我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她說了一句:“我到底住院了。”我答說:“你安心治療吧。”她父親也來看她,老人家雙目失明,去醫(yī)院探病有困難,可能是來同他的女兒告別了。
我吃過中飯,就去參加給別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大會,受批判、戴帽子的不止一個,其中有一個我的熟人王若望同志,他過去也是作家,不過比我年輕。我們一起在“牛棚”里關過一個時期,他的罪名是“摘帽右派”。他不服,不聽話,他貼出大字報,聲明“自己解放自己”,因此罪名越搞越大,給提去關了一個時期還不算,還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監(jiān)督勞動。
在會場里我一直像在做怪夢。開完會回家,見到蕭珊我感到格外親切,仿佛重回人間,可是她不舒服,不想講話,偶爾講一句半句。我還記得她講了兩次:“我看不到了。”我連聲問她看不到什么?她后來才說:“看不到你解放了。”我還能再講什么呢?
我兒子在旁邊,垂頭喪氣,精神不好,晚飯只吃了半碗,像是患感冒。她忽然指著他小聲說:“他怎么辦呢?”他當時在安徽山區(qū)已經(jīng)待了三年半,政治上沒有人管,生活上不能養(yǎng)活自己,而且因為是我的兒子,給剝奪了好些公民權(quán)利。他先學會沉默,后來又學會抽煙。我懷著內(nèi)疚的心情看看他,我后悔當初不該寫小說,更不該生兒育女。我還記得前兩年在痛苦難熬的時候她對我說:“孩子們說爸爸做了壞事,害了我們大家。”這好像用刀子在割我身上的肉。我沒有出聲,我把淚水全吞在肚里。她睡了一覺醒過來忽然問我:“你明天不去了?”我說:“不去了。”就是那個“工宣隊”頭頭今天通知我不用再去干校就留在市區(qū)。他還問我:“你知道蕭珊是什么病?”我答說:“知道。”其實家里瞞住我,不給我知道真相,我還是從他這句問話里猜到的。
三
第二天早晨她動身去醫(yī)院,一個朋友和我女兒、女婿陪她去。她穿好衣服等候車來。她顯得急躁,又有些留戀,東張張西望望,她也許在想是不是能再看到這里的一切。我送走她,心上反而加了一塊大石頭。
將近二十天里,我每天去醫(yī)院陪伴她大半天。我照料她,我坐在病床前守著她,同她短短地談幾句話。她的病情惡化,一天天衰弱下去,肚子卻一天天大起來,行動越來越不方便。
當時病房里沒有人照料,生活方面除飯食外一切都必須自理。
后來聽同病房的人稱贊她“堅強”,說她每天早晚都默默地掙扎著下了床,走到廁所。醫(yī)生對我們談起,病人的身體經(jīng)不住手術,最怕的是她腸子堵塞,要是不堵塞,還可以拖延一個時期。她住院后的半個月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以來我既感痛苦又感到幸福的一段時間,是我和她在一起渡過的最后的平靜的時刻,我今天還不能將它忘記。但是半個月以后,她的病情有了發(fā)展,一天吃中飯的時候,醫(yī)生通知我兒子找我去談話。他告訴我:病人的腸子給堵住了,必須開刀。開刀不一定有把握,也許中途出毛病。但是不開刀,后果更不堪設想。他要我決定,并且要我勸她同意。我做了決定,就去病房對她解釋。我講完話,她只說了一句:“看來,我們要分別了。”她望著我,眼睛里全是淚水。我說:“不會的……”我的聲音啞了。接著護士長來安慰她,對她說:“我陪你,不要緊的。”她回答:“你陪我就好。”時間很緊迫,醫(yī)生、護士們很快作好準備,她給送進手術室去了,是她表侄把她推到手術室門口的,我們就在外面走廊上等了好幾個小時,等到她平安地給送出來,由兒子把她推回到病房去。兒子還在她身邊守過一個夜晚。過兩天他也病倒了,查出來他患肝炎,是從安徽農(nóng)村帶回來的。本來我們想瞞住他的母親,可是無意間讓他母親知道了。她不斷地問:“兒子怎么樣?”我自己也不知道兒子怎么樣,我怎么能使她放心呢?晚上回到家,走進空空的、靜靜的房間,我?guī)缀跻谐雎晛恚?ldquo;一切都朝我的頭打下來吧,讓所有的災禍都來吧。我受得住!”我應當感謝那位熱心而又善良的護士長,她同情我的處境,要我把兒子的事情完全交給她辦。她作好安排,陪他看病、檢查,讓他很快住進別處的隔離病房,得到及時的治療和護理。他在隔離房里苦苦地等候母親病情的好轉(zhuǎn)。母親躺在病床上,只能有氣無力地說幾句短短的話,她經(jīng)常問:“棠棠怎么樣?”從她那雙含淚的眼睛里我明白她多么想看見她最愛的兒子。但是她已經(jīng)沒有精力多想了。
她每天給輸血,打鹽水針。她看見我去就斷斷續(xù)續(xù)地問我:“輸多少西西的血?該怎么辦?”我安慰她:“你只管放心。
沒有問題,治病要緊。“她不止一次地說:”你辛苦了。“我有什么苦呢?我能夠為我最親愛的人做事情,哪怕做一件小事,我也高興!后來她的身體更不行了。醫(yī)生給她輸氧氣,鼻子里整天插著管子。她幾次要求拿開,這說明她感到難受,但是聽了我們的勸告,她終于忍受下去了。開刀以后她只活了五天。誰也想不到她會去得這么快!五天中間我整天守在病床前,默默地望著她在受苦(我是設身處地感覺到這樣的),可是她除了兩、三次要求搬開床前巨大的氧氣筒,三、四次表示擔心輸血較多付不出醫(yī)藥費之外,并沒有抱怨過什么。見到熟人她常有這樣一種表情:請原諒我麻煩了你們。她非常安靜,但并未昏睡,始終睜大兩只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著。望著,好像在望快要燃盡的燭火。我多么想讓這對眼睛永遠亮下去!我多么害怕她離開我!我甚至愿意為我那十四卷”邪書“受到千刀萬剮,只求她能安靜地活下去。
不久前我重讀梅林寫的《馬克思傳》,書中引用了馬克思給女兒的信里一段話,講到馬克思夫人的死。信上說:“她很快就咽了氣。……這個病具有一種逐漸虛脫的性質(zhì),就像由于衰老所致一樣。甚至在最后幾小時也沒有臨終的掙扎,而是慢慢地沉入睡鄉(xiāng)。她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更大、更美、更亮!”這段話我記得很清楚。馬克思夫人也死于癌癥。我默默地望著蕭珊那對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這段話,稍微得到一點安慰。聽說她的確也“沒有臨終的掙扎”,也是“慢慢地沉入睡鄉(xiāng)”。我這樣說,因為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不在她的身邊。那天是星期天,衛(wèi)生防疫站因為我們家發(fā)現(xiàn)了肝炎病人,派人上午來做消毒工作。她的表妹有空愿意到醫(yī)院去照料她,講好我們吃過中飯就去接替。沒有想到我們剛剛端起飯碗,就得到傳呼電話,通知我女兒去醫(yī)院,說是她媽媽“不行”了。真是晴天霹靂!我和我女兒、女婿趕到醫(yī)院。她那張病床上連床墊也給拿走了。別人告訴我她在太平間。我們又下了樓趕到那里,在門口遇見表妹。還是她找人幫忙把“咽了氣”的病人抬進來的。死者還不曾給放進鐵匣子里送進冷庫,她躺在擔架上,但已經(jīng)白布床單包得緊緊的,看不到面容了。我只看到她的名字。我彎下身子,把地上那個還有點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幾下,一面哭喚著她的名字。不過幾分鐘的時間,這算是什么告別呢?
據(jù)表妹說,她逝世的時刻,表妹也不知道。她曾經(jīng)對表妹說:“找醫(yī)生來。”醫(yī)生來過,并沒有什么。后來她就漸漸地“沉入睡鄉(xiāng)”。表妹還以為她在睡眠。一個護士來打針,才發(fā)覺她的心臟已經(jīng)停止跳動了。我沒有能同她訣別,我有許多話沒有能向她傾吐,她不能沒有留下一句遺言就離開我!我后來常常想,她對表妹說:“找醫(yī)生來”。很可能不是“找醫(yī)生”。是“找李先生”(她平日這樣稱呼我)。為什么那天上午偏偏我不在病房呢?家里人都不在她身邊,她死得這樣凄涼!
我女婿馬上打電話給我們僅有的幾個親戚。她的弟媳趕到醫(yī)院,馬上暈了過去。三天以后在龍華火葬場舉行告別儀式。她的朋友一個也沒有來,因為一則我們沒有通知,二則我是一個審查了將近七年的對象。沒有悼詞沒有吊客,只有一片傷心的哭聲。我衷心感謝前來參加儀式的少數(shù)親友和特地來幫忙的我女兒的兩三個同學,最后,我跟她的遺體告別,女兒望著遺容哀哭,兒子在隔離房還不知道把他當作命根子的媽媽已經(jīng)死亡。值得提說的是她當作自己兒子照顧了好些年的一位亡友的男孩從北京趕來,只為了見她最后一面。這個整天同鋼鐵打交道的技術員,他的心倒不像鋼鐵那樣。他得到電報以后,他愛人對他說:“你去吧,你不去一趟,你的心永遠安定不了。”我在變了形的她的遺體旁邊站了一會。別人給我和她照了像。我痛苦地想:這是最后一次了,即使給我們留下來很難看的形象,我也要珍視這個鏡頭。
一切都結(jié)束了。過了幾天我和女兒、女婿到火葬場,領到了她的骨灰盒。在存放室寄存了三年之后,我按期把骨灰盒接回家里。有人勸我把她的骨灰安葬,我寧愿讓骨灰盒放在我的寢室里,我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
四
夢魘一般的日子終于過去了。六年仿佛一瞬間似的遠遠地落在后面了。其實哪里是一瞬間!這段時間里有多少流著血和淚的日子啊。不僅是六年,從我開始寫這篇短文到現(xiàn)在又過去了半年,半年中我經(jīng)常在火葬場的大廳里默哀,行禮,為了紀念給“_”迫害致死的朋友。想到他們不能把個人的智慧和才華獻給社會主義祖國,我萬分惋惜。每次戴上黑紗插上紙花的同時,我也想起我自己最親愛的朋友,一個普通的文藝愛好者,一個成績不大的翻譯工作者,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淚和血。
她是我的一個讀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見面。一九三八年和一九四一年我們兩次在桂林像朋友似的住在一起。一九四四年我們在貴陽結(jié)婚。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到二十,對她的成長我應當負很大的責任。她讀了我的小說,給我寫信,后來見到了我,對我發(fā)生了感情。她在中學念書,看見我以前,因為參加學生運動被學校開除,回到家鄉(xiāng)住了一個短時期,又出來進另一所學校。倘使不是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一定去了延安。她同我談了八年的戀愛,后來到貴陽旅行結(jié)婚,只印發(fā)了一個通知,沒有擺過一桌酒席。從貴陽我和她先后到了重慶,住在民國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門市部樓梯下七八個平方米的小屋里。她托人買了四只玻璃杯開始組織我們的小家庭。她陪著我經(jīng)歷了各種艱苦生活。
在抗日戰(zhàn)爭緊張的時期,我們一起在日軍進城以前十多個小時逃離廣州,我們從廣東到廣西,從昆明到桂林,從金華到溫州,我們分散了,又重見,相見后又別離。在我那兩冊《旅途通訊》中就有一部分這種生活的記錄。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評我:“這算什么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后,另一位朋友認為我不應當把它們也收進去。他們都有道理。兩年來我對朋友、對讀者講過不止一次,我決定不讓《文集》重版。但是為我自己,我要經(jīng)常翻看那兩小冊《通訊》。在那些年代,每當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們各奔前程的時候,她總是親切地在我耳邊說:“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我在你的身邊。”的確,只有她最后一次進手術室之前她才說過這樣一句:“我們要分別了。”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并沒有好好地幫助過她。她比我有才華,卻缺乏刻苦鉆研的精神。我很喜歡她翻譯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說。雖然譯文并不恰當,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風格,它們卻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文學作品,閱讀它們對我是一種享受。她想改變自己的生活,不愿作家庭婦女,卻又缺少吃苦耐勞的勇氣。她聽一個朋友的勸告,得到后來也是給“_”迫害致死的葉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學》“義務勞動”,也做了一點點工作,然而在運動中卻受到批判,說她專門向老作家組稿,又說她是我派去的“坐探”。她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徑,要求參加“四清”運動,找人推薦到某銅廠的工作組工作,工作相當忙碌、緊張,她卻精神愉快。但是到我快要靠邊的時候,她也被叫回“作協(xié)分會”參加運動。她第一次參加這種急風暴雨般的斗爭,而且是以反動權(quán)威家屬的身份參加,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她張皇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擔心,又為兒女們的前途憂慮。她盼望什么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們離開了她,“同事們”拿她當作箭靶,還有人想通過整她來整我。她不是“作協(xié)分會”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員,可是仍然被“勒令”靠邊勞動、站隊掛牌,放回家以后,又給揪到機關。她怕人看見,每天大清早起來,拿著掃帚出門,掃得精疲力盡,才回到家里,關上大門,吐了一口氣。但有時她還碰到上學去的小孩,對她叫罵“巴金的臭婆娘”。我偶爾看見她拿著掃帚回來,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負罪的心情,這是對她的一個致命的打擊。不到兩個月,她病倒了,以后就沒有再出去掃街(我妹妹繼續(xù)掃了一個時期),但是也沒有完全恢復健康。盡管她還繼續(xù)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到我恢復自由。
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絕不是她的結(jié)局。她的結(jié)局將和我的結(jié)局連在一起。
我絕不悲觀。我要爭取多活。我要為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我喪失工作能力的時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蕭珊翻譯的那幾本小說。等到我永遠閉上眼睛,就讓我的骨灰同她的攙和在一起。
(選自巴金《隨想錄》,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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