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九七年，我十二歲，但依舊被人叫作小傻蛋兒。

　　小傻蛋兒，小傻蛋兒。我真的是小傻蛋兒?

　　我一度反抗過。

　　可是，我改變不了他們。

　　2

　　一個春天中午，我路過衣柜的鏡子時，突然有一個黑影閃過。我好奇地又退回來，站在 鏡子面前。我狠狠地盯著鏡子里的黑影，突然頭皮一麻。

　　“喂，走開，小傻蛋。”

　　十六歲的哥哥用屁股擠開了我，要照鏡子。

　　“不，我才不是小傻蛋。”我又推了推他，擠在了鏡子的面前。

　　我又仔細低看了半天，發(fā)現(xiàn)鏡子里已經沒有黑影了。我又狠狠地盯著自己，仿佛很陌生 。我感覺有一種異樣的東西進入了我的體內，無法描述的那種。

　　靈魂附體?我嘴巴里說出這次字的時候，牙齒都顫了起來。

　　聽說靈魂附體后，人就會變得特別奇怪。具體怎樣奇怪，我還不清楚。

　　我隨后又想到一個月夜下的伙伴的話。

　　他指著黃亮亮的月亮說：“月球就要撞擊地球了，地球就會爆炸啦。”

　　“那地球就要爆炸了，香港還要回歸嗎?”

　　“呃，說不上來，應該沒有用了吧。”

　　我陷入了一種極度的恐慌中。而這種恐慌讓我第一次意識到了失去。

　　那是我在奶奶去世前聽到的。

　　3

　　那時，奶奶剛去世不久。

　　我發(fā)現(xiàn)安靜的她被一群人放在了一個木盒子里。不，那叫棺材。棺材放在了土房子里， 放了好多年的。對我最好的堂嫂死了的時候，就被借了去。第二年，又有一個新做的上著朱紅漆的棺 材放在那土房子里。

　　我問爸爸：“奶奶為什么要躺在棺材里?”

　　爸爸悲痛地說：“躺在那里，就可以永恒了。”

　　4

　　之后的一天黃昏，我用糖紙放在眼上看著天空，想著這個世界是火紅的。也許不久，月 球撞入月球后，天空也是火紅的吧。想象著那樣的場景，我一陣焦躁和不安。

　　一個下午，我再次看到鏡子的時候，哥哥竟然再次推開我：“小傻蛋，照什么照 ，走開。”

　　“不，我就站著。”我大聲地吼叫道。我吼過之后，隔壁家的狗怯怯地湊了 過來，搖著尾巴，嗅了嗅，又溜走了。

　　“哦，長能耐了?好了，不跟你一般見識。”哥哥見用屁股擠不走我，自行 離去。于是，我第一次嘗到了力量。

　　我仔仔細細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發(fā)現(xiàn)我有細細的眉毛，靈氣的眼睛，小巧的鼻子。我 怎么成為小傻蛋了?

　　我像哥哥一般整理了衣服后，突然一陣子難過：為什么奶奶會死，她真的去了永恒的地 方，不再變化了嗎?

　　我應該做一回大英雄，來證明我不是小傻蛋或小不點兒。

　　5

　　有一天黃昏，我院子前看天空。我看了一顆流星。

　　我的好伙伴說，你看，流星掉在地上了。

　　哦，那流星是不是就是死了?

　　聽了我的話后，他側著身子說，額，算是吧。掉在地球上，就變成了一塊石頭。

　　哦，那，月球撞入地球也不遠了吧。我嘀咕著。

　　聲音很小。他竟然沒聽見。

　　也有可能是因為一個人死了，流星就會掉下來一顆。他又說道。

　　我突然流下了眼淚。

　　為什么，堂嫂會死，為什么奶奶會死，為什么連星星也會死?

　　既然這樣，那么，我應該早一點做個大英雄。

　　6

　　我們班的學習委員叫啊梅，成績是班里第一。她長得好看，留著長長的頭發(fā)，用一根紅 色的扎頭繩扎起來，甩起來特別可愛。她迎著陽光讀書時，光暈把她的頭發(fā)染成金色，白色的襯衫隨 風紛翻……

　　我就坐在她的后面。

　　有一天下午，數(shù)學課。

　　趁著老師在黑板上寫應用題的時候，我伸手，輕輕地捏住幾根頭發(fā)，繞在手指上。

　　“阿梅。”數(shù)學老師叫道。

　　“啊”，阿梅站起來后，發(fā)出了一聲尖叫。然后，她本能地捂著頭發(fā)。

　　我一愣。

　　“流氓。”然后，她就哇的哭了。

　　她會哭?她成績那么好，竟然會哭?她長得那么好看，竟然能哭?

　　我一愣，大腦一片空白。

　　“啪”，數(shù)學老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走到我的面前，恰到好處地甩給了我 一巴掌。我差點被打得暈過去。

　　但此時，我手指上的幾根斷掉的頭發(fā)在夕陽的照射下，熠熠發(fā)光。

　　班級的所有人都齊刷刷低盯著我。

　　我一點也不疼。

　　我不以為然。我不就是拉了她的幾根頭發(fā)嘛。然而，看到阿梅的哭，我的內心還是有幾 分內疚。

　　她哭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她哭呢。

　　不，是因為我而哭。

　　我愣愣地坐在位子上。

　　而這時，外號為土狗的同學竟然向我豎起了大拇指。

　　7

　　放學后，大家圍著我，七嘴八舌的，說的大都是嚇唬我的話。

　　“你怎么這么壞?拽人頭發(fā)。他爸來了后，你就知道后果了。”

　　“她哥是初三的，很多人都跟他混的。”

　　“你敢欺負學習委員，吃不了兜著走了。”

　　“哦，我那不是代表好感嗎，我那不是說明大家不討厭她嗎?”

　　“別狡辯，你死定了。”

　　“我沒狡辯啊，人總會死的嘛。”我不屑，擦了擦要流到嘴巴里的鼻涕。

　　可是，為什么要上初中，為什么要有離別。為什么沒有永恒?

　　“傻蛋、傻狗……”

　　8

　　那個放學的下午，我心情出奇的美妙。

　　我?guī)е粔K錢，溜達到了小賣部里，買了十顆大大泡泡糖，全都放在了嘴巴里。我用舌 頭不斷地攪拌著。嚼得兩腮發(fā)酸時，我猛地一吹，泡泡糖竟然掉在了地上。我連忙撿起來，彈彈上面 的草末，然后像啃饅頭似的繼續(xù)放在嘴巴里，嚼啊嚼的。結果再一吹，泡泡糖被吹的像個氣球一般。

　　啪，泡泡炸了，撲的我滿臉、滿頭發(fā)都是。我揭下來，放在嘴巴里，繼續(xù)吹。結果，頭 發(fā)都被泡泡打了結。

　　原來，我竟然可以比我們班的土狗吹得大。瞬間，英雄感爆棚。

　　9

　　我并沒有死定了。除了路過一戶人家，那條黑白狗向我“汪汪”叫了幾聲后 ，那一整天，我都相安無事。

　　10

　　第二天下午放學的時候，那條黑白狗遠遠地朝我叫了起來。

　　我氣得不打一處來，脫了一只臭鞋子就扔了過去。那狗嚇得往回跑了幾步，然后又轉回 來追我。我見勢不妙，本能地跑了起來。我飛奔前方，恰巧路過一個石堆，就連忙抓了一把，天女散 花般地撒了過去。

　　那石子說來也巧，竟然擊中了那條黑白狗的肚子。它尖叫了一聲。沒想到，從我后面沖 過來一條黃狗，朝著我叫。原來，我抓了它主人家的石子了。

　　兩狗配合很默契，一起向我撲來，仿佛要伏擊我于此。我奪命而逃，走到一處柴垛前， 抽了一根木棒，耍了起來。雖然，那兩條狗撲起來有我半頭之高，但我耍起木棍像開了外掛是的。此 時，我儼然像丐幫幫主會使打狗棒一般。

　　兩軍對峙。許久，我們才散。

　　我的小腿被咬了一口，但兩條狗也被我打了好幾下。其中，那條黑白狗是提著一條前腿 訕訕離開的。

　　我戰(zhàn)勝了。但另外一只臭鞋子什么時候也沒有了。

　　我的傷口一點也不疼。

　　聽說，戰(zhàn)勝了小狗，靈魂就會離開肉體，永遠永恒。

　　11

　　回家，爸爸知道后，用肥皂水給我的傷口洗了洗。

　　哥哥在一旁嚇唬我道：“哈哈，被狗咬了，第二天就會得狂犬病的。”

　　“那得了狂犬病會怎樣?”

　　“當然是像狗一樣爬著了哦。”

　　“別胡說。“爸爸嚴肅地打斷了哥哥的話。

　　我被壓著去打了狂犬疫苗。路上，我問哥哥:“如果不打狂犬疫苗，真的會像狗一 樣走路嗎?”

　　“你想試試嗎?”

　　還真想。要變就變成一只豹子，比狗要厲害的那種。我看著天空的紅霞說道。

　　12

　　第二天醒來，我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變成瘋狗。心里有一種竊喜，也有一種失落。到底，我變 不成豹子了。

　　再次走到土狗的面前，那場面可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哪。那狗遠遠地就朝我汪汪直叫 。但我從書包里掏出哥哥的雙截棍，來了一個亮相時，它慌得立刻就逃，四只腳幾乎都要沾著地地逃 。

　　之后的一天，我破天荒低獲得了一雙新鞋子。那是爸爸去很遠的鎮(zhèn)子上開會后買的。

　　13

　　一天下午放學，我提著書包早早站在阿梅必經的路口。

　　自從扯下了她幾根頭發(fā)后，她再也沒有理過我，也沒正眼看過我。

　　我向她借橡皮時，她沒轉身。

　　我給她泡泡糖，她也不要。

　　我心里很是失落。我決定向她說明我當時的想法。

　　14

　　那天，是她值日。很晚才出來。

　　出來的時候，西邊的彩霞滿天，紅紅的，就像夢幻一般。

　　她遠遠地向我走來時，土狗竟然從后面跟了過來。他騎著自行車，路過阿梅的身旁時， 得意地吹了一下口哨。

　　土狗是個胖乎乎的家伙，比我高一個拇指。他以前經常欺負我。向我要了八回唐僧肉吃 ，要了五回大大泡泡糖，要了三回橡皮擦。當然，有一回，因為一個玻璃球，他曾打的我滿地找牙過 。

　　可那天，我不知道是從哪里來的勇氣。他快騎到我的身旁時，

　　我猛地撲過去，推了一下他的自行車，然后接著上去一拳，打了過去。

　　他猝不及防，摔倒在地。

　　他站起來的時候，鼻子下面一片殷紅。

　　哦，我把他的鼻子打出血了，連同鼻屎也打了出來。

　　我很自豪，兩只狗都被我打服了，土狗還對付不了?

　　他來不及擦鼻血，起身一把拽住我。他用一把狠勁兒，把我甩在地上，然后騎在我的脖 子上，巴掌像雨點一般灑來。

　　我手里攥著紙條，向梅喊道：“給——你——的。 ”

　　阿梅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給嚇得哇哇大哭，并在地上連蹦帶跳。我見她哪樣，樂了。我 從來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哭的姿勢那么可愛，哭的聲音那么好聽。

　　她是為我而哭的吧。

　　我也被土狗給打出了很多鼻血，但是不疼。而且，我沒有求饒。

　　他見了我流了很多血，大概是也怕了吧。從我身上起來時，竟然自己大哭了起來，哭的 比他媽的竇娥還慘。他邊哭邊揚長而去。夕陽西下，他的影子越來越淡。

　　土狗那么膿包。我嘴角裂著一絲微笑。土狗都被我打哭了，靈魂應該就離開了身體了吧 。

　　“紙條給、給你的。”

　　我氣若游絲，可感覺就像是要死了一般。

　　阿梅揉了揉眼睛，靠近了我一步，小心翼翼地接著了我手中的紙條。

　　“對不起，阿梅，我不是流……”她讀著。

　　阿梅的聲音是那么好聽，感覺心要融化掉了。

　　我躺在地上，看到滿天的云霞，特別絢爛，就像幾天前看到的天空一樣。

　　星星也出來了。

　　星星會死了嗎?我會死嗎，會永恒嗎?我會永遠在十二歲，不變嗎……

　　【本文作者：朱子興(微信公眾號：子興作文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