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東哥與北大的故事:青春的灰塵
小東哥與北大的故事:青春的灰塵
“校園優(yōu)美寧靜,教室寢室里都安了空調(diào)。”同事在辦公室頗有幾分驕傲地說起,他沾兒子的光,去高等學(xué)府北京大學(xué)后的感受。
我們都羨慕地望著他。
“校園里有免費自行車騎。你說,打印一張A4紙,全國標(biāo)準(zhǔn)價一元吧??杀贝?,打五折!學(xué)費比高中還少,生活標(biāo)準(zhǔn)比我們小縣城都便宜······”
“國家舍得在教育上投入,更愛惜莘莘學(xué)子。因為那些都是國之棟梁啊!”
他們的討論還在繼續(xù),我想象著北大“一塔湖圖”的景象,卻像遭遇到大江東去,青春不再,時光逆旅。
上小學(xué)之前的記憶,像舊日歷上的紙,媽生火做飯時扯下來,火柴劃燃的一刻,“砰”的一下,燃著了。紙不復(fù)存在,和土灶里的灰混合一起,只剩灰燼。
也許是那一年夏夜的螢火蟲,尾巴格外閃亮吧;也許是想著開學(xué)我就可以跨進小學(xué)上一年級了吧。暑假的時間就格外緩慢起來。
雙搶剛完,黃綠的秧苗還未在水田里轉(zhuǎn)青。俗話說,窮人事多。等到秧苗一轉(zhuǎn)青,就要除草,之后要抽稗子,還要頂著烈日撿棉花。好不容易盼來個雨天,要擇黃豆,選豌豆。過不了幾天,要鋤草,摘綠豆角,打芝麻,沒有望頭。大人做事拼慣了,火燒云都沒有了也舍不得回家。
那天,太陽還只偏向西邊一點兒。媽媽就回來了,激動地吩咐:“你們幾個趕快洗澡,穿上最好的衣服。我們到小東哥家吃長伙(吃酒)去。他考上北京大學(xué)了!”媽媽說到最后一句,聲音又大聲調(diào)又高,瞟了我們?nèi)置靡谎?。盡管那會兒,我正在腦海里篩選“好衣服”,總找不到匹配的實物,但我仍然看出媽的那一眼里,有好多我看不懂的東西。
小東哥的家離得不遠(yuǎn),就在當(dāng)年縣里唯一的柏油公路邊。他眼睛很小,我們都稱他瞇瞇眼。到了他家,一看,村里的人都來了。還有一些我沒有見過的人,上穿著的確涼的襯衣,還有魚白色絲光襪子,一看就知道不是莊稼人。小東哥的眼睛今天瞇縫得更厲害了,就剩一線天了,笑容想藏也藏不住,嘴角的弧像要上揚到天上,去觸摸宇宙的邊界了。
大人們男人一堆堆高談闊論,女人一群群家長里短。我們小孩子,在人群里穿梭追趕,像快活又頑皮的魚。媽說,今天吃長伙不出人情錢,我不用與她坐同一個位置,吃完長伙還有電影看。真是喜事連連,伙伴們高興得像牛犢子,一蹦老高。
月亮還沒升起來,小東哥家里里外外就都換上了好大好亮的新燈泡。不一會兒,隱約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大人自動退后,讓出一條路。遠(yuǎn)遠(yuǎn)地一群人來了,最前面的兩個人抬著一塊紅褐色的匾。近了,看見上面寫著四個大字。聽識字的大人念:光耀縣里。這四個燙金的字,好耀眼。小東哥的一線天瞇得更緊了,他爸媽的眼睛也快成一線天了。那塊大大的匾,一抬進屋,就掛在了堂屋東面墻的正中央,還有一大朵玫紅金絲絨花,訂在匾正上方。那堵不起眼的土墻一下子變得神氣活現(xiàn)。大人圍著它看,不由得發(fā)出嘖嘖的贊嘆。
聽精通的大人說,那是縣里送來的匾,難怪那么金碧輝煌;長伙是縣鄉(xiāng)共同籌辦的,難怪小孩都有位置上桌吃;電影是鄉(xiāng)里和村里播放的,難怪連放三部還免費。
只因為小東哥考取了北京大學(xué)。
黃毛丫頭的我,天真的以為,那就是一所在首都北京、挨天安門好近的大學(xué)吧。
后來才知道,北大名揚千古,蜚聲中外。后來才知道,小東哥是恢復(fù)高考以來,我縣的第一個北大生,而且很長一段時間,無人刷新學(xué)神創(chuàng)下的紀(jì)錄。我因此記憶猶新。那一年,是1985年。
中間有兩三年,沒見過小東哥。偶爾被媽媽念叨起,不是在我們學(xué)而就厭的時候,(想必連媽這樣地道的農(nóng)村婦女,也知道北大有著堪比珠穆朗瑪峰的高度,)而是在田間地頭精疲力盡的時候。媽就會說,小東哥在田里地里如何流汗,每每這時,三兄妹就默默地埋下頭去繼續(xù)干活。
我們也不再叫他瞇瞇眼了。再見到他,小東哥的眼睛還是瞇縫著,卻覺得里面有墨一樣的光噴射出來?,F(xiàn)在想來,那應(yīng)該是一種篤定吧。
一天,小東哥和他爸一同來我家。我圍著“北京果脯”吃得流口水時,大人們不知說了些什么??傊裆悬c不自然的凝重。小東哥在我家樓上一間空蕩蕩的大房子里,放下了自己的挎包。媽媽鄭重其事地叮囑我們:不要上樓去!小東哥要準(zhǔn)備畢業(yè)論文了,需要安靜!
“畢業(yè)論文”是什么東西?我睜大眼睛也想不明白。心里雖記著媽的囑咐,但毫無色彩的年代,總是獵奇般地想讓日子多少有點斑斕、有幾朵浪花。
大房里唯一的一張桌子,到處是剝落起殼的一塊塊漆。小東哥鋪上兩張報紙,靠墻的桌面上,碼了好高一摞書。桌正中的紙,好白好方正。他在紙上寫著什么,時而停下筆望著桌子上的幾塊石頭出神,時而又拿起一塊聞一聞,時而用放大鏡照一照。我伸長了脖子,在門垛子后張望,不知道那些石頭有什么作用。平常,路上遇到了石頭,看不中的一腳就踢開了,看得中的撿回來,放幾天,也就忘了。
有一天,小東哥說要去村后的桃花山撿石頭。他后腳出禾場邊,我前腳就進了樓上的大房間。桌上擺的石頭又多了幾塊,顏色不同、形狀各異。我想挑一塊好看的石頭玩會兒。拿起石頭來,下面壓著一張紙條。現(xiàn)在還記得那些好玩的名字:烏魯木齊、嘉峪關(guān)、青藏高原、桂林象鼻山······拿起桌上的筆,劃過石頭,有碎屑落下來,直到劃過手指頭出了血,才知道筆前面裝的是刀片。
小東哥在我家樓上坐到了桂花飄香的時候。臨走的那一天,我只記得他說的幾個字:“北大,北大,不怕,不怕。”我一廂情愿地以為,那是一種他為母校深感驕傲的禮贊。他抬頭很努力地朝上看,還是無法控制瞇瞇眼里滾熱的液體滑落。這情景錯位又模糊了我的理解。年幼的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站在門垛子里,是那么眼巴巴地想看到小東哥嘴角上揚,一如曾經(jīng),似乎可以觸摸到宇宙的邊界??裳矍埃抑豢吹剿|摸到宇宙邊界的冰涼。
有些詞,于我,像天方夜譚,偶爾從小東哥爸爸嘴里說出來,劫后余生的悲嘆、唏噓,越發(fā)膨脹的鬢角的花白,讓我不寒而栗。小東哥爸爸也不知生了什么病,不到一年就不治而亡。瘦小的伯母挑起了那副曾放在伯父肩上的大籮筐,更挑起了一副看不見的沉重的膽子。面對家庭的變故,我不曾見她哭過,只是現(xiàn)在她的眼一迎風(fēng)就淚流不止。
我初中畢業(yè),考取了岳陽師范,學(xué)校在岳陽市區(qū)。上學(xué)的前一天晚上,伯母來了,她叮囑我星期天去岳陽制藥廠找小東哥,她好像有很多話要我轉(zhuǎn)達(dá),可最后只單說了句:“看看他。”直到第一學(xué)期快結(jié)束時,我才摸熟地形有膽量去問去找。
走到了,才知道小東哥上班的廠子,就在我往返學(xué)校與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旁-------洞庭湖輪船碼頭的對面。我光著肚子去的,貪吃的學(xué)生想在上班族那里獲得口腹的滿足。小東哥領(lǐng)我去了館子,馬上就點好了餐。等端上來,我才看見是一碗光頭面。
后來他領(lǐng)我到了廠里。走過之處,腳下有黑黑的煤渣、煤球,墻角堆放著黃舊的棉花,塑料筐里裝滿了廢棄的藥瓶子。像來到了一座荒僻、頹敗的老工廠。廠里唯一的水泥路,兩旁的樟樹,在冬風(fēng)里,瑟索著身體,葉兒綠得一點也不鮮亮,偶爾落下幾片,佝僂的老態(tài),煤黑的軀干,實足的龍鐘老人。我不由得拉緊衣領(lǐng),縮住脖子。
小東哥把我領(lǐng)進他的宿舍-------一棟低矮的平房,背靠洞庭湖,有好多個單間,門大多開著。宿舍里面最顯眼的擺設(shè),就是放著一張窄窄的單人木架床。靠著兩邊墻腳,一頂矮矮的木柜子,旁邊緊挨著一方小小的桌子。小東哥掏出幾張舊不拉幾的錢,數(shù)了數(shù),遞給我,說:“妹兒,你幫忙把這帶給我媽。家里振兒,賢兒,紅兒都要上學(xué)。我在流水線上,三班倒,又常加班,沒時間回家······”
我收好錢,側(cè)身走過柜子時,因校服棉襖的肥厚,我擠了擠才勉強通過。卻聽得“啪”的一聲,柜門子垮掉了,里面的書啪啦啪啦的攤到地上。我們連忙彎腰撿。我記得幾本書的名字《構(gòu)造地質(zhì)學(xué)》、《巖礦及地球化學(xué)》、《古生物學(xué)及地層學(xué)》。遞給小東哥時,我看到他臉上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之乍出于匣的晶晶然,驅(qū)走了局促斗室里,冬日的陳腐與晦暗、冰冷與僵硬。我由衷地笑了。只是我期盼已久的,小東哥獨有的觸摸宇宙邊界的嘴角,來不及做一個上揚的動作。狹小的空間里,只有從洞庭湖刮來的風(fēng),把彩條布糊著的窗戶,震得咧咧作響。
走出宿舍的門,不知從哪間屋子里飄出歌聲來,雖然那時不興追星,但我知道那是崔健的《一無所有》。知道歌的風(fēng)格搖滾,是后來的事。那聲音與其說是唱出來的,不如說是吼出來的。聲嘶力竭的吶喊,嘶啞、沉重、激烈、悲涼而又熱切,它在我的血液里撞擊又撕裂。我在寒風(fēng)里身上起了一個又一個的激靈?;椟S的天底下,蕭索的棚瓦房宿舍,從湖面吹刮來的冷風(fēng),都像刀子一樣落在我的臉上,更落在我的心上。不知怎的,我的腦海里突然冒出作家宗璞的句子:花和人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不幸,但生命的長河是無止境的。我伸手,摸到自己滿臉的淚水,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句話-------悲苦后的豁達(dá)與厚重的人生哲理。這是我第一次認(rèn)識到音樂的巨大力量。歌中的嘶吼,是沖破了,撞開了的那么一股子勁。痛苦與歡樂,現(xiàn)實與夢幻,掙脫與追求,都在這嘶吼中,交織、凝聚、升華。它多像小東哥的青春,赤貧又竭盡所能,赤誠又似有無限,卻最終只有一種可能的青春。
經(jīng)過廠門,我聽清了門衛(wèi)大伯的嘆息:“北大,北大啊!不怕,不怕啊!”我心里一咯噔,有什么東西,就此沉甸甸砸落在心中?;赝菑S時,已看不到小東哥的身影,他上晚班去了。我感覺自己檫著一扇一扇凌厲的玻璃,走過去,碎片橫流了一地,撿拾不起。
返校后,在圖書館里,根據(jù)記得的書名,我用查閱加猜測得出結(jié)論,小東哥上的該是北大的地質(zhì)學(xué)系。當(dāng)看到李四光、丁文江、章鴻釗等諸多地質(zhì)學(xué)家都曾在該系任教,該系還承擔(dān)著國家地質(zhì)學(xué)的重點研究任務(wù)時,我熱淚盈眶。想起小東哥曾放在我家桌上的石頭,還有下面壓著的紙條,我仿佛看到他戈壁沙漠上的奔走、河床底部的掏挖、珠峰腳下的匍匐。
只是那一切都藏匿在苦澀的、晦暗的,也曾盲目和瘋狂地青春里。我曾在電腦上搜索到:那一年某高校畢業(yè)的一個女大學(xué)生,在懸崖邊張開雙臂一躍而下。她的花裙子在空中盛開,像自由飄飛的風(fēng)箏,突然脫落了線,而急劇下墜。我應(yīng)該慶幸,小東哥自己還沒有折斷。后來工廠經(jīng)營不景氣,他因為專業(yè)不對口輕易就被解雇。為了生存、為了弟妹,他曾輾轉(zhuǎn)奔波在建筑工地、搬家公司等勞動市場。懸掛校徽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娃哈哈水”、“液化氣”“東風(fēng)搬家”的電話。當(dāng)遭遇烈日暴雨小東哥也肩扛煤氣罐時,當(dāng)夜深人靜疲憊吞噬他的每一個細(xì)胞時,而清晨太陽冉冉升起躍出云層時,我無法知道,小東哥是否還在心里摩挲過他的母校“北大!北大!!”,是否還在心里默念“不怕!!!不怕!!!!”我固執(zhí)地堅信,他應(yīng)該無數(shù)次把“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銘刻?,F(xiàn)在小東哥已年過半百,在蘇州開啟了自己全新的創(chuàng)業(yè)模式。
也許,那一段經(jīng)歷,讓那一代大學(xué)生窮盡一生去懷念。輕輕蕩動青春的灰塵,希望里面仍有凄婉的溫情,在回望的時候,美妙得像蓬萊仙境,而他們也能感覺自己被這世界溫柔以待。
本文作者:劉亞卡(微信公眾號:草根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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