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家乃官宦世家，書香綿延。譬如彌副市長的爹彌清袖先生，就是民國宿儒，年紀輕輕就躋身官場。清袖先生之官聲恰如其名，果然清廉。

　　公元一九四七年。冬。夜已深沉，彌縣長仍在燈下伏案勞形。他在勾批案卷。陳于案上的是一份待決人犯名單。只待朱筆點過，該批人犯將于次日午時被紅炮穿心。因而，彌縣長不得不審慎究微。卷內(nèi)一名洪姓人犯有些蹊蹺：案由只是六個字“疑為赤黨頭目”。清袖蹙額忖道：二十幾歲年紀怎為頭目?既著一“疑”字，豈可貿(mào)然誅戮?正躊躇間，門人來報，說有夜客到訪。清袖未及應(yīng)允，客已入內(nèi)。來人摘除面巾，自報名號，清袖方知其乃省城富商洪某。洪某情也戚戚，言亦鑿鑿，說：犬子遭仇家誣陷，羈于死牢，愿敬奉些小之物，為之開脫。即將攜來之包袱展于幾上。清袖用眼乜瞟過去，見是一尊高約尺余的彌勒瓷佛，另有黃白之物若干。關(guān)于這一尊彌勒瓷佛，洪某作如下說：

　　此乃北宋汝窯燒制。同類者存世無幾。此前曾齋戒沐浴，乘輕車率簡從，恭奉寶佛前往五臺山，請高僧無嗔開光加持。法事既畢，無嗔凝眸良久，口占一讖日：有笑無嗔，脫冠活命。

　　洪某說過，不待清袖開口，便將物事留置幾上，飄然離去。

　　彌縣長是明白人，寧可傷廉，不肯草菅人命。次日便施展伎倆將洪犯開釋。為自圓其說，順帶還將同案的另三人一并釋放。

　　在這之后，彌縣長卻將那價值連城的彌勒佛隨意擺放在家中一間房里，未曾燒香拜佛，不久便落滿灰塵。

　　仨月后，彌清袖遭同僚參劾，謂之“貪贓枉法，私通赤匪”。虧得清袖破財消災(zāi)，花重金打理權(quán)勢人物，方得茍全性命，只落個丟官回籍。

　　丟官之后，彌清袖將佛帶回老家。因無事可做，又丟了面子，忽然念起冷落已久的彌勒佛，從此日日供奉家中的佛，愿求個東山再起，再續(xù)往日輝煌。

　　誰知這一改變竟起了作用。一九五零年，洪某任A縣軍政管制委員會主任。軍管會呈上一份待決人犯名單，洪主任逐一審核，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名反革命分子彌清袖，遂將其免罪開釋，說他“營救過四名共產(chǎn)黨干部，是有功于革命之人”。未幾，彌清袖被安排在圖書館工作。次年，被增選為A縣政協(xié)委員。自此，清袖先生被好運纏身，每況愈旺。自信乃彌勒瓷佛神佑，因而勤加禮拜，日日添香，時時恭揖。既滋潤又清閑的日子過著，逾三、四年，心寬轉(zhuǎn)少年的清袖竟然老來得子。欣喜之余，感念彌勒寶佛送子之德，將兒子取名為彌來福。

　　爾后，彌家夫妻愈發(fā)堅信這佛是個寶貝，日日抱著來福到瓷佛前禮拜，親近彌勒佛。說來有點奇怪，襁褓中的彌來福與笑和尚日日照面，漸漸地，照著笑佛的臉模神態(tài)生成推進，竟然完全不像清袖。彌來福天生不哭不嗔不憂，即便打幾板屁股，他仍是笑模樣。歡情笑意雕刻在他臉上，洗之不褪，摳之不下。

　　因為這張?zhí)焐男δ?，彌來福意外地獲得的好處太多了。那一年，航空學院少年班來A市招生。先已經(jīng)過篩選的品、學、體、貌兼優(yōu)的學生們在少年宮列隊候選。面試官在近百名少年中，一眼就挑中了笑容滿面的彌來福。因為某種原因，來福沒有當成飛行員，卻因此而參了軍。

　　來福受得父母影響，對彌勒佛給家中帶來的好運深信不疑，繼而更是虔誠地燒香，禮拜。

　　在第一年的軍旅生涯里，因為一張笑臉，彌來福輕而易舉地被提升為副班長。緊接著，彌副班長隨部隊南進。

　　前線指揮部七號首長率組親臨前沿督戰(zhàn)。戰(zhàn)士們已奉命在貓耳洞蟄伏近一個月。首長們進洞，看見的是一群烏臉蓬發(fā)且手腳潰爛的“鬼”，想不到眾“鬼”中間有一個滿臉堆笑的人。七號對這個笑面人頗感興趣，與之交談了十分鐘。隨行的長官以及記者對一個名叫彌來福而且長相特像笑和尚的副班長印象很深。后來，這個名字多次在《前敵簡報》中出現(xiàn)，被特寫成革命樂觀主義的鮮明形象。

　　戰(zhàn)事畢，論功行賞。彌來福榮立一等功，并被破格擢拔為少尉。旋即復(fù)員，為A市民政局干部。

　　民政接待大廳開了六個接待窗口。人們從各個角落趕到這里來，要辦理的種種瑣事都與民政相關(guān)。有人來送報告，有人來領(lǐng)取證書，有人來辦審批，有人來領(lǐng)錢，有人請求調(diào)解，有人來申述困難……坐在六號窗口的彌來福整天忙得眼冒金星手指發(fā)痹。他面上還堆著笑。有時真想偷個懶小憩片刻，抬頭看見前面還有十幾位排隊候著，實在不忍心掃他們的興。

　　大廳里另有五個窗口，一色的“門前清”。有問不得，惹不得，煩不得，催不得，看不得五位坐班者繃著臉坐在桌子后邊，樂得清靜。

　　彌來福結(jié)婚請了十天假。有很多人從農(nóng)村搭早班車進城，來民政局辦事。一腳踏進大廳，先往六號窗口看，沒看見彌股長，立馬轉(zhuǎn)身往回走。局長站在大門口陪笑臉遞香煙，全白搭。

　　這種情形持續(xù)了半年，驚動了A市電視臺，于是有記者來現(xiàn)場采訪。該記者不按常理出牌，鏡頭偏不對準彌來福，卻來向排隊的老頭老太問話。

　　問：“您排隊不覺得辛苦?為什么不到那邊窗口去辦?”

　　答：“也不辛苦，就為了看個笑臉。這年頭，坐在桌子后面辦公的，哪個不是橫皮鼓眼?我想多問半句話，怕他打人;我不問清楚，就等于白來?！?/p>

　　另有一人搶答：“到彌股長這里辦理，看個笑臉多活三年，排個隊要什么緊?即使他不批，我心里也舒暢呀!”

　　連續(xù)三年，A市民政局榮膺省級三A。

　　后來，彌來福任民政局長。又后來，彌來福被代表選為副市長，主管住建、交通。

　　但凡官員都戴一個“格式化”的面具，以便將七情六欲隱之不露。外人捕捉不到他的表情，這官員才令人顫兢。彌副市長截然不同。無論土豪、名商大賈慕名來巴結(jié)“笑市長”，幾乎都是一見如故，再見如夫，三見如父。

　　彌副市長左右逢源，春風得意。加官進爵是意料中事。

　　彌來福正春風得意，對家中彌勒佛的禮拜便怠慢起來。從日日添香到幾日添一炷香，再后來每日每夜沉迷于燈紅酒綠的世界，幾乎忘記了要虔誠拜佛來保佑自己的前程。

　　果然，日復(fù)一日，原承想彌來福憑借一張“顛撲不破”的笑臉，必將通關(guān)過隘紅到底，卻也有想不到的事——某一回因為笑臉闖下大禍，從此遭遇厄運。

　　A市境內(nèi)的高速公路發(fā)生了九車追尾連撞事故，當場死七人，傷及數(shù)十。數(shù)千輛車擁堵在事故路段。市級領(lǐng)導(dǎo)于第一時間悉數(shù)趕赴現(xiàn)場，指揮搶救，疏通車陣。省電視臺及多家媒體對全過程作現(xiàn)場直播。數(shù)十萬觀眾從電視里目睹了這一慘狀。正當人們凄凄慘慘戚戚之時，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張笑臉。那張笑臉分明就在撞車現(xiàn)場。在血肉模糊殘尸橫陳的地方，有個人張揚著心花怒放的笑臉。

　　狼心狗肺!

　　有人截下了這張笑面圖貼于網(wǎng)上，附了一段“追蹤笑面狼”的文字。數(shù)天之內(nèi)，引發(fā)數(shù)千萬跟帖，網(wǎng)民動用人肉搜索，向“狼心狗肺”實施圍追堵截。

　　“笑面狼”彌來福被曬在公眾視線里，各種見不得天的勾當被曝了光。與之關(guān)系密切的多名女人以及二十幾套住房，甚至在澳門一次輸?shù)粑灏偃f的丑聞全被捅了出來。

　　彌來福栽了。這張笑的臉在公眾視線里消失。數(shù)月后，電視觀眾再見他時，他在被告席上站著。

　　法庭宣判，判處彌來福無期徒刑。宣判現(xiàn)場被電視直播。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即便他站在被告席上聽判，臉上呈現(xiàn)的仍是笑容。

　　于是有人開始同情他，很多人甚至記起他笑臉接待的好處來。還有人說，他只不過栽在一張笑臉上，你看那些面相兇惡的，還不繼續(xù)在上邊杵著么?

　　檢察人員揭了封皮，打開了彌來福的豪華居室。對彌家匿藏的古玩、瓷器、珠寶等實行登記。成百件贓物堆集在廳中，檢察人員將它們一一編號貼標簽。

　　一尊高約尺余的宋瓷彌勒佛不在贓物之列。因為年逾八旬的洪老前輩專門為瓷佛寫了證詞，證明了寶佛的來歷。

　　此刻，北宋汝窯出品的彌勒寶佛仍然高高地踞坐在供臺正中，看著眼前這一幕人間喜劇，開懷大笑。

　　本文作者： 周旖(公眾號： 十二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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