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奶奶的散文美文:陪她活到九十九
思念奶奶的散文美文:陪她活到九十九
題記:這是真真實實的,一個鄉(xiāng)下老嫗后半生的生活故事,是我對于祖母傾訴的情愫。她的祭日就要到了,謹(jǐn)此作文,對祖母以永久的念想。
一
那一年,她已經(jīng)五十三歲。她輕輕地抱起我,貼在胸口。我們就這樣開始在一起了。
她有一張半身的黑白相片鑲在玻璃鏡框,齊耳的短發(fā),瓜子臉,眼神慈祥。長大后,我常常目不轉(zhuǎn)睛地凝望,四目以對,無言敘訴衷腸。
也許是前世的造化,也許是上帝的恩賜。我們就這么相遇了,相識了。并且,今生注定要我陪著她的后半生,讓我過上擁有她的日子,幸福又有愛撫的日子。年幼的我,在發(fā)黃的相片中讀到了冥冥之外的情懷,于是與和善,愛憐,心痛站在一起,還有幾分剛勁的東西。
從此,我的蹣跚步履走入了她的生活與情感世界,確切地說,我在不經(jīng)意之間闖入了她遺留在世的后半生。
世間的人,就是那么奇妙,兩個字,血緣,便把不同年齡、相貌的人歸籠到了一個叫做“家”的地方,彼此定下一個稱謂相互叫喚著。從此,生生死死都在一起扛,拉拉扯扯分不開。
二
母親說,我出生的那天早晨,初冬的太陽剛剛升起,我以百米沖剌的勁頭鬧著要出世的。年輕的母親第一次生產(chǎn),強(qiáng)忍擠壓的疼痛還來不及上醫(yī)院,就在母親結(jié)婚的,一張紅漆锃亮的古樸風(fēng)雅的大木床檐,一團(tuán)柔棉般的粉紅色肉團(tuán),一個比貓咪或比小狗重不了多少的小生命,呱呱墜地了。
而她呢?她驚喜得措手不及,急急忙忙丟下手里的活,在前屋后院直打轉(zhuǎn)兒,叫著嚷著接生姨婆快快快,燒水、煮剪刀……。
再后來,我認(rèn)真地想過,當(dāng)時,一個年過半百的人,親眼看到她的第三代來到人間,來到面前,那高興滋味會是什么樣兒啊。是感嘆生命輪回的精彩嗎?中國有句成語說:“緣訂三世”,表示彼此之間緣份的深遠(yuǎn),其實就是一則動人的輪回故事。那么,這樣,我與她之間,就是注定緣份已到了吧?
于是,那團(tuán)粉嫩色的肉餑餑在母親豐足甘美的奶水中喂養(yǎng)著,卻在她母性的庇護(hù)下漸漸地泡大了。她的身邊總是拖著一條小尾巴,跟屁蟲似的,小人兒害怕沒有媽媽的日子,更害怕不見了她的影子。她輕盈的步子拉得老長老長,她喚兒的頻率不斷增量,她也害怕如果不小心把小人弄丟了怎么辦。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如母雞帶小雞般地“咯咯咯”地呵護(hù)著,小雞終于在她的肩背上吮著小指頭長大了,可以下地走路了。
一個生靈的存活,竟然只要在出生后十個月的光景,儼然蛻變成能說出幾個語言單詞,能比劃手勢能蹣跚走路了。我并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我不知道,她與我的關(guān)系;也不知道,我與這個家庭每個成員的關(guān)系。反正大人們教我,叫她奶奶。
就這么叫了。奶奶,奶奶。
于是,我整天就發(fā)一個剛學(xué)會的單詞。喊她,念她,跟她,纏她。白天,嚷著要她抱抱,夜晚,嚷著要和她睡覺。
她干活,她累了,渴了,她喝水,忘不了喂我?guī)卓?她在田間勞作苦了,她嚼著自帶的干糧,忘不了往我的嘴里塞上一塊。晚上,一盞橘紅的燈,罩著屋子一圈光暈,她在悠悠轉(zhuǎn)動的紡車前唱著古老的歌謠。一遍又一遍,唱“十送紅軍”,唱“妹妹呀,想情郎”。她的臉,在青燈下鍍著一層光輝;她的眉,柳條般彎細(xì);她的唇,微微濕潤;她輕輕哼哼的歌聲呀,吹進(jìn)了夜深人靜的角落,飄入了我的夢鄉(xiāng)甜甜……
三
就這么著,和她在一起。
就這么著,小丫頭長到了比小臺子高一點(diǎn),在父親認(rèn)定,女孩子必須“早讀”的愿望中,我要讀小學(xué)一年級了。終于第一次離開她,離開老家,來到父母工作之地的所在學(xué)校。讀著殘留于世的“萬歲,萬歲萬萬歲”的紅寶書,我進(jìn)入了另一個新鮮的世界。她,漸漸地在我的視線里,忽略了,消失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身影在分別后的一個學(xué)期,像晨曦前的夢境變得模糊、變得遙遠(yuǎn)。
暑期,我被幸運(yùn)之神舉目,送回到了她的身邊。我說過,她的后半生注定是我陪伴她的。世上解釋不清的東西,我們稱它為緣份。我們注定會在一起的。
她笑嘻嘻的,裂著掉了兩顆牙的嘴,粗糙的大手伸過來,一把抱住我,“妹哩妹哩”地叫著。我好像喝到了一口蜜,滿心眼甜著,我使勁兒摟著她的懷,很溫,很熱,久了,就掙脫她,跑去看紡車,看磨盤,卻又念想她的懷抱。
猛然發(fā)現(xiàn),她在夏日刺眼的光線中,變老了,變成了,從鄉(xiāng)村田梗那頭走過來的一個被歲月風(fēng)化了的老嫗。她的眼,有些渾濁,邊角也生出幾道細(xì)紋,青絲中還夾著一些參差不齊的白發(fā),露出的臂膊像濃縮的兩根干枯似的木材,失去了往日的彈性,她的背,明顯成了微妙的彎弓……尤其,她的牙,又少了兩顆。
那一年,她五十八歲。一個快要步入花甲之年的準(zhǔn)備年。
那一年,六歲,一個剛上路的小丫頭片兒依偎在她的木椅旁。
她看天,望著天遠(yuǎn)的地方,小丫頭順著她的目光也跟著眺望。
奶奶,那上方什么也沒有啊。
那上方,明天下下雨就好了,山上的花生地旱得開裂了。
我看見,幾大朵棉花團(tuán)似的白云,零零碎碎,悠悠地,掛在那里飄飄浮浮挪挪移移。
妹哩,是前世修了啊,趕上好人家過上好日子,還可以去學(xué)堂念書……
算八字的說了,我只有五十九年的壽,那就是明年了,要回家了。她平靜地笑著,很輕松。
她揭開一只古怪的箱。太陽下,我聞到了一股幽暗的廟堂氣。她抖出幾件新衣,白色,藏青,藍(lán)卡嘰,還有一件絲綢般,柔性如水,軟弱輕薄得如一尾雁羽。還有一雙納底的圓口黑布鞋,一雙白線襪。
她說,人到了時候要回家的,這是回家時要穿的。
熾烈的太陽下,有只樹蟬在唱“知了知了”的歌,它唱給一個人一段將要結(jié)束的日子。我不敢輕舉妄動,呼呼哈著氣,睜著大眼睛,甚至,從心底涌上一種巨大的恐懼感。伸出去的手又抽回來,害怕撩動箱子里的新衣,心在“咯咚咯咚”跳不停。
她用簡單的方式,訴說人生一場的最后歸宿。但,對于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來說,很難理解“回家”的真正意義的。
往后的日子,小小年紀(jì),我被一件分解不開的心事纏繞得無法釋懷。它深深地扎在心里生著茸茸毛,直到有一天長大。
我的目光,注意到了木樓上的后間,有個龐大的黑色物體,上面布滿了厚厚的灰塵。每次上樓,腳步輕輕地繞過,眼睛迅速地轉(zhuǎn)向,無數(shù)的幻覺浮現(xiàn)在腦海,那里面會不會,突然跑出個人來?她的手有多長呢?她會不會抓住我不放?下樓的時候,我將雙手背在身后,脖子也向后扭著,豎起耳朵細(xì)聽周邊“嗦嗦嗦”的動靜。
她說,妹哩,不用怕,這是我回去住的老屋呢。
半夜,睡在她身邊,聽著她均勻的“呼嚕”聲,我那敢睡過去呀。這是一個孩子眼里“死神”的恐怖世界。不知怎的,她靠在書桌上的大相框,突然“轟”地一聲,自然倒下。黑暗中,我輕輕搖著她的胳膊,她輕輕地“嗯”著,轉(zhuǎn)過身,又睡去了。
明年,明年。明年五十九,怎么辦?孩子的這一晚,失眠了。孩子操的心,用廚房的大木水桶來裝,怕也裝不下。這是一份大人們才應(yīng)有的空茫心情。
四
開學(xué)了,我終于可以逃離,逃出“還有一年”的可怕陰影,我把占據(jù)心中的秘密隱藏起來,盡管這個秘密來得虛擬,來得無根無據(jù),來得過于突然,來得使我實在不情愿接受。
我受驚嚇著,我也是最糊涂的,我弄不清那箱里的新衣,她什么時候能夠真的穿在身上。反正,這一年,她,教我第一次認(rèn)識了一個令人生畏的生字,死。而且是人的死。
也許她預(yù)感到了我的反常,和她在一起時,她摟著我,她一直不停地在我的耳邊竊竊私語:
“妹哩,不要怕……不要怕。”
五
我不知道,她哪來的大力氣,能挑上百斤的擔(dān)子,腿腳也不打顫。其實她的身材算矮小,在我們鄉(xiāng)下農(nóng)村,這樣嬌小的女子,很少見。
我還不知道,她的菜園怎就收拾得那樣郁郁蔥蔥;她的豬舍,打掃得干凈利落,豬兒“吼吼吼”地吃著條盆里的食物,抬頭望她,她就對著豬頭說話;她山上的墾荒區(qū),每年出土新鮮的花生,芝麻,黃豆,生煙葉,還有開過黃燦燦花簇的油菜籽,還有在風(fēng)里搖曳著撲鼻芳香的沉甸甸的稻谷花。
她的身體出奇地棒,沒見過她生病。她的皮膚白皙如雪,毒辣的太陽越曬,她的皮膚越白。我又想,她怎么可能只有五十九歲的壽命呢?夏天,她穿兩件單衣不覺熱;入冬,她加一件羊毛衫襖在中間不覺冷。有時候,她會掀起毛衫襖,我一下?lián)涞乖谀抢铮膽?,似冬天的火爐,火爐將小人兒包攬在懷里,聽她哼哼呀呀地唱電影里的歌謠。
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
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
東風(fēng)呀吹得那個風(fēng)車轉(zhuǎn)哪,
蠶豆花兒香呀麥苗兒鮮。
她唱呀,她搖呀,終于,小丫頭在她的火爐中變得溫順又懂事,也不害怕。
吃飯的時候,我念“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我噴著碗里的飯粒,看著她;她也細(xì)細(xì)地看著我。這溫溫的目光,至今不忘。我想,我除了想讀好書,心里另有一個念頭,我好想問:
五十九歲,她真的要“回家”嗎?
她的心事是什么呢?
六
我,帶著三百六十五天的憂郁和懷疑回家了,回到父母的家。
從此,我只能與她夢中相見。夢她,成了夜晚的主課。好幾次,我醒來,驚慌失措的心“怦怦”直跳!
我不要見她,我不要她死!這是一個十來歲少女從來不敢向人坦露的心思?,F(xiàn)在想來,是不是很可怕,很糟糕的心情?
后來,漸漸地,我走進(jìn)了課本中的一個又一個有趣的故事,我認(rèn)識了“勾股定律”、平面幾何,更多的是有關(guān)革命英雄犧牲的感人故事。
面對那個字,我有些讀懂了,我似乎變得不再害怕夜晚了。
再見她的時候,小丫頭亭亭玉立,出落成大姑娘了。
她,坐在我面前,陡然成了一樽活著的觀音菩薩,牙齒全掉光了,嘴巴像被針線頭縫合成的一個蕾絲邊小荷包。我一下尋找和捕獲到了她眼神中的慈悲與憐憫。
多少個日夜穿梭,洗盡人間鉛華,布滿萬般滄桑。
她,轟然老了,像一架陳舊的手風(fēng)琴,音質(zhì)散落又松馳。她的外貌居然與從前的“五十八”完全兩樣。我懷疑,眼前這個濃縮的鄉(xiāng)村老嫗,怎會是當(dāng)年肩挑百斤也不眨眼的,屬于我的奶奶呢?
她,從五十九歲的門檻跨過艱辛,走過芳香的泥土,向我們幸福的一家走來。我采集全部的記憶,艱難地把她與五十九歲重疊在一起。她,個頭縮聚了,像壓彎的一棵老樹,當(dāng)她走過你的身邊,也感受不到樹葉吹來的風(fēng)。她,是父親大發(fā)脾氣從老家被“逼”來的。
是啊,怎么就可以,讓她一個人孤苦伶仃?喝的井水,是挑不動了;灶邊,黑黑濃濃的熏煙,怎么可以做上一頓可口的飯菜啊?還有,父親說,山上的農(nóng)作物,全讓它們荒蕪去吧,去死吧。
她,為山上的不成熟,痛到了心上??墒?,她老了,面對山上的東西,又能怎樣?
不管怎樣,我又可以和她在一起了。我說過,今生今世,注定要和她在一起的?,F(xiàn)在,我牽著她的手,下樓去草坪上散步;現(xiàn)在,我依然坐在她的盤腿邊,聽她講過去的故事,聽她講年輕時的風(fēng)花雪夜,聽她講黃花閨女出嫁時候的風(fēng)光,聽她講她的家她的爹她的娘,聽她講她爹教她背誦三字經(jīng)和增廣賢文,還聽她講我爺爺?shù)乃?,聽她講我父親我母親的婚事,還聽她講民間一個老秀才想和一個年輕女子成親的故事。如今想來,當(dāng)時看得最多的,是她癟著嘴那神情悠然的樣子。
妹哩,是前世修了的呀,趕上好人家過上好日子,還可以進(jìn)學(xué)堂念書……
她的手心手背,不再粗糙,白了,有余熱。她的手指,彎曲得像十只大河蝦。有一小指頭永遠(yuǎn)彎曲,她說,小時候上山砍柴摔跤,斷的。
她大腿上的徑絡(luò)布局,如長眠土地下的蚯蚓,纏繞交錯,鼓著條條青筋骨,被一層薄薄的皮囊包裹。
她的聲音,笑音,在較低頻帶。在我靜下來的時候,常常有質(zhì)的柔韌感覺縈繞耳邊。聽來,又似乎飄向遙遠(yuǎn)。
有一次,我故作輕松,撒嬌地問,你的新衣裳呢?將近有三十年了哇!
三十年前的新衣,三十年后還可以稱為新衣嗎?
三十年的變化,彈指一揮間。人的三十年,能有幾?
奶奶,你活過了八十,你感覺累嗎?煩嗎?你,覺得活了那么久,生活有意思嗎?
居然,我以我簡單淺顯的生活閱歷,想在一位個字不識的鄉(xiāng)村老嫗?zāi)抢锿诰蛉松娜恳饬x,感受生命存在的全部意義。我是陡勞的。我本想以她近一個世紀(jì)的坎坷經(jīng)歷,以她八十好幾的辛酸往事,答案很可能,她會說,人活著,受苦,還受累。
然而,我想錯了,得到的答案依然是這樣的:
妹哩,是前世修了的呀,趕上好人家過上好日子,還可以進(jìn)學(xué)堂念書……
原來,主宰人的生與死的裁判員,不是算命先生,也不是自己,而是時光,歲月,年輪,風(fēng)和雨,苦與樂。
原來,每個生命套在一個大大的圓圈中,找不到起點(diǎn)終點(diǎn),走不了回頭,望到盡頭的時候,也許又是下一個起點(diǎn)。
七
我把我的孩子交給她看管,一個剛學(xué)會走路,學(xué)會說話的一歲零半的小男孩。讓她找一找四世同堂的樂趣。一老一小,每天相處在空蕩的屋子,她用小小的跳棋籽兒教他數(shù)數(shù),一遍又一遍,一五得五,二五一十。
……
我想,生命的存在,就是用數(shù)字證明的。我不知道,人的生命空間竟然可以這樣地壓縮,到了一老一小的天地間,生命才呈現(xiàn)出一次完整的旅途,這中間,我們似乎看到了起點(diǎn)和終點(diǎn)的全部內(nèi)涵。
八
歲月終歸經(jīng)不住時間的打磨,催人易老。
她,終于生病了,八十三個年輪的機(jī)器開關(guān),掌握在上帝手里。終于,轉(zhuǎn)著轉(zhuǎn)著,上不了機(jī)油,就要關(guān)機(jī)了。這一場大病,把她年輕時積壓在身的所有的旺盛與活力,統(tǒng)統(tǒng)擊潰了,消遁了;這一病,耗盡了她一生所有的抵抗能力,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揪揪痧,刮刮背,抹抹清涼油就能扛過的?,F(xiàn)在,來自心臟的快速頻率的跳動,足以使她不停地痛苦呻吟,每日三次服用“救心丸”,一次四瓶五、六小時的點(diǎn)滴……
可憐的“救心丸”,終歸拯救不了她的心。她的心“怦怦怦”地狂跳不已,她的心真的累了啊。
她說,我的心要從胸脯里跑出來了。她說,我要回家。
我知道,她得的病,是心病。
她知道自己的姓名,但她不會寫,一撇一橫,再一橫一豎,又一撇一捺。她的手,拿了一輩子的鋤頭,是拿不動一支小小筆的。
她曾經(jīng)看著,我寫她的名,她滿足地笑了,荷包唇露著空空如也的口腔。
她堅持放棄治療,誰也說服不了她。這是她生平第一次需要麻煩家人的照顧,也是第一次,最后一次一個星期的住院治療。
記得出院那天,年近花甲的父親,從住院部三樓背著她到醫(yī)院大門,攙扶她,走一段,歇一段,父親堅持又背她上三樓的家。她像十八歲的少女羞澀地趴在父親的肩上,嘴唇竟然有些紅潤。她,垂著頭,搓著手,一路重復(fù)一句話,放下,放下,我能走,我能。
她真的“能”嗎?曾經(jīng)好端端的一付骨架,現(xiàn)在綣縮在床上,一點(diǎn)兒力氣也沒有了。她沒有了從前的靈光,沒有從前的精力,她的身子透涼,腿腳麻木,感覺不到血液的溫?zé)岷土魈?,她腿上的青筋,終于停止了盤繞的揉動。
她的眼神,她的整個身殼,木訥的,呆板的。我不知道,一個人走到生命的盡頭,竟然會被歲月的年輪,研磨成一具像風(fēng)干的蠟像。我的哀傷,我的迷茫,全然在她那里不得消散,不得化開啊……
接下來,是世界上最難過的日子。全家輪班陪她,看她,不離寸步,絕不讓她單獨(dú)。我們每個人心里非常清楚,害怕死神趁人之危,害怕承受死神奪親之苦,害怕悲傷被深深剌痛心。我們誰也不愿意接受上帝宣判生離死別的通知書,我們竭盡全力用親情加“救心丸”溫暖并解救她的病痛,去說服死神,去感化上帝。說來也怪,在家的日子,她的心真的平靜了許多。
我以為,她會好起來的。我真的好想,陪她活到九十九。
她說,我還要和你們在一起,我的快活日子剛剛來。
她說,妹哩,你要好好工作,好好教好你的崽。
我不知道,一個被歲月風(fēng)干的軀體,走到生命的盡頭會滋生出怎樣的內(nèi)心感慨,一個活過八十幾個春秋的人,對于生著的向往和本能,還能保持怎樣的平常狀態(tài)?我想,最好在糊涂中了卻自己,了結(jié)自己,這樣沒有過多的肉體痛苦與精神悲傷,最終的活著,不再清醒中,倒是幸運(yùn)的。
相信她是不情愿走的。我也不情愿。早在她五十九歲那一年就不情愿她走。其實五十九歲那年,她是不相信算八字的預(yù)言的,但她卻又早早地準(zhǔn)備好了回家的新衣與壽棺,她是糊涂的又是清醒的。
人在旅途,保持七分糊涂,三分清醒。這樣的人生有意義嗎?
有嗎?
九
終于,又一天,我倚靠她的病床邊,很想在一起再拉拉家長。當(dāng)我輕輕地掀起被褥,驚詫地發(fā)現(xiàn),她弱小的身子骨終于爬不起來了,從小腿部開始腫脹,還有可能向上蔓延的跡象。人說,這是死神在召喚,這是生與死在較量的最后搏斗。
我,我的心滋出難言的苦楚。面對要去的她,我居然愚蠢地發(fā)問,一個大多數(shù)人面對親人離世前問過的問題。
奶奶,你有什么話要說啊?你說吧。
聲音悲切得無法形容,我的淚,又一次奪眶而出!我的傷痛,像一根鋼針,剌在心底層。是啊,就要分離了,永世的,陰陽兩隔。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了,我再也不能和她在一起了,我再也聽不到她唱山歌了。
奶奶……
妹哩,你放心,奶奶一輩子沒有欠過人家一分錢。
什么?!……沒有下文了,沒有了!她,居然,答非所問;她,居然留下這樣一句遺言;她,顯然錯誤地理解我的發(fā)問。我,萬萬想不到,答案簡單得一干二凈,答案簡單得透明又徹底。這可能是我聽到讀到的,世界上最溫暖最慰藉的一句遺言。
我的奶奶,走之前,是何等的心安啊。
然而,我錯了。我為我的自私發(fā)問感到羞愧難當(dāng)。
我很笨的, 本以為,她會在生前將未了的心愿,向后人的生活、感情有一個交代,對親人的未來有一個安排,同時也讓活著的人在感情上得到慰藉。
人總是這樣,想到的總是自己。那怕在一個將要離世的老嫗遺言里,也想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人啊,多么可憐!
后來,聽母親講,臨走,她吐露了最后的心愿,她想喝一口,香香的肉餅湯……
下葬的那一天,正是炎熱天氣,太陽很大。悼念的人都說,有福之人夏天生,無福之人夏天死。
福氣是什么?有衣穿,有飯吃,長命百歲嗎?按現(xiàn)代人的說法,平安是福,健康是福,擁有財富是福,嫁個好人家是福,有一份好工作是福,幸福指數(shù)越高越有福。可是,她活了八十三年,她從孤獨(dú)偏僻的鄉(xiāng)村走來,走過了她一生該走過的路,得到了她一生該得到的回報。
人的一生,本不該就是如此簡單么?
能說,她的一生,沒有福氣么?
記得封棺前,我輕輕地握了她的手,撫摸了她的臉。悲傷讓我,竟然忘記撩起,深藍(lán)色外套下的內(nèi)衣看一看,里面是不是三十年前那件柔軟的絲綢新衣……
十
她,終歸以平和的姿態(tài),活過了生命中的一道門檻;
她的五十九,曾經(jīng)讓我心顫。
有的時候,預(yù)言家的預(yù)言不可信。何況,算命人,本就不是什么預(yù)言家。
她是普通人,我也是,我們都是。
十一
翻箱倒柜,我居然找不到她的一件信物。
謹(jǐn)此作文,以永久的念想。
【作者:陳穎(公眾號:甘草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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