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冬天的散文隨筆:冬天是緩慢到來的
編者按:冬天緩慢地到來,把綠葉催黃,把大地變得冰冷,把河流冰凍。人們也不趕路,慢慢地,緩緩地度過嚴(yán)冬。
寒蟬把綠葉催黃,蕭風(fēng)枯樹露風(fēng)骨。水始冰,地始凍。冷氣久積,寒氣日增,天地間開始到了寒冷季節(jié)。
季節(jié)是有生命的。冬天仿佛進(jìn)入了中年,它失去了往昔的沖動、熱烈、敏感,變得從容、凝重、遲緩。
一
雖說冬天是緩緩慢慢的,但下一個小雪,也是并不遙遠(yuǎn)的。
“飛雪與凜凜清寒”一般是在寂靜的夜晚抵達(dá),夜晚抵達(dá)的雪飄著飄著就不是小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像是我們這群長不大的調(diào)皮的女孩子,一樣的身高,均勻的腰身,婀娜多姿的舞步,輕盈地撒下來,雪片毛茸茸落在地上,不時就積了厚厚一層。隔著熱氣朦朦的窗戶看,黃泥屋前,青瓦房后,頓時是另外的一番景象,而風(fēng)就不是很友好了,它們在雪的召喚下,切來切去,把雪花當(dāng)作玩具。
早晨是讓晃得刺眼的白亮亮的雪光叫醒的,當(dāng)然不會氣惱,因為被白雪叫醒是一件美麗的事情。急匆匆穿上笨笨的厚棉衣棉褲與這個潔白的世界相見,深吸一口氣,清冽潤爽的空氣一下子讓鼻子不適應(yīng),爽爽地打了一個響鼻,聲音連鋪了厚厚一層雪氈的院墻都沒有擋住。娘早已經(jīng)把通往門口、柴垛、茅廁、雞窩的路掃出了一條窄窄的小路,小路曲曲彎彎著,一直通向了巷子里我上學(xué)的路。村子里老人都勤快,每家都把門前和巷子里的雪垛到了不礙人走路的地方,貼著墻根,繞著古樹,在古樹下特意打一個大大的結(jié),堆起更大的雪堆。
掃出的一條條土黃的小路似一些細(xì)細(xì)密密的根須,橫橫豎豎交錯著出了村子,橫著走走,豎著走走,彼此遇見了,打個十字結(jié),交叉一下,親昵一會兒,又繼續(xù)延伸著爬去,橫著延伸的一直到天邊,豎著延伸的一頭扎進(jìn)一片已是白頭翁模樣的林地。
林間雪地里有清晰的爪印,是野兔留下的,從迅疾、靈巧的腳印看,兔子應(yīng)該是餓了出來找食兒的,順著痕跡一點點踩雪找去,輕松地便找到了兔子的棲身之所,逮到一只肥野兔,順便再捋一把灰黃的萋萋菜回家,是冬天里最幸福的事。
二
冬天在農(nóng)人的手上,隨時能演繹出一篇天人合一的佳作。為了忍冬,他們在冬天里備下了棉花、花生、高粱秸稈,只等北風(fēng)呼嘯著,在爐火正旺的屋子里氣定神閑地紡棉花、剝花生、串蓋簾,盼著春天重回大地。做這些樸素的事是對大自然的那份慢慢發(fā)現(xiàn),細(xì)細(xì)解讀的心思,只有對日子的敬重和熱愛,才會愿意投入大量的時間和感情。
他們不趕路,不珍惜時間,慢慢地,緩緩地度過嚴(yán)冬。
娘把秋收的高粱秫秸稈按粗細(xì)長短分好類,用粗針把秸稈沿著中間垂直縫起,橫著一根,豎著一根,一線一針一秸稈串過,向四周平展鋪開,棉紗線縫過秸稈的聲音怎么形容呢?有點像鈍器開刃的聲音,又似棉布扯斷的聲音——刺啦、刺啦,依秸稈的長度縫到夠大時,用鋒利的菜刀沿著秸稈邊緣把多余的部分切去,切下來的下角料也不丟棄,長長短短的秸稈依著它們的模樣串縫起來,有時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小房子,有時是一只裝蟈蟈的小籠子。雖然只是一個日常的用具,但是串起縫的時候卻毫不隨意,秸稈間結(jié)構(gòu)的碼放,四根粗針相對串縫的角度,顏色的深淺搭配,是要費一番心思的。這樣的器物,不僅實用,還反映著鄉(xiāng)人淳樸自然的審美,更重要的是,手與物在使用的過程中留下的印跡,隱藏于蓋簾背后的故事和傳統(tǒng)的痕跡,每一次在使用它的時候的喜悅和舒適。那是一家人圍在灶間,搟皮,調(diào)餡,捏起一個一個小鴿子似的餃子,碼放在蓋簾上,先從外圍碼,一圈一圈,由外及內(nèi),蓋簾和餃子間散發(fā)出由里到外真正的和諧,從中能讀出草木、時間、親情的溫度。普通的秸稈變成如此實用的樣子,是與平凡世界之間深深的緣分,也是心與這漫漫長冬之間長相廝守的緣分吧。
她的閨女放學(xué)回來,進(jìn)屋便看到已經(jīng)堆起了一摞齊整整的蓋簾,而爐火上一個一個小鴿子似的大肚子餃子正飄浮在鍋里咕嘟咕嘟地香氣四溢,簡樸園蔬素食,抵過了世間的珍饈異味。當(dāng)天的日記上閨女寫著:“看著那密密實實的針角,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是不知娘的手又被棉線繩勒出了幾道血印。我明年的學(xué)費不用愁了。”
艱難都被娘一肩挑下,真是幸福的讀書郎。
不是什么東西都是從前的好,但是對于一個執(zhí)拗的人來說,質(zhì)樸而有溫度的家什可以妥貼著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如今會串蓋簾這手藝的人越來越少了,一般超市里賣的都是機(jī)器加工出的薄竹篾子的,偶爾回農(nóng)村老家在集市上還能看到,它們孤零零地單薄地縮在一角。大年初二,我回老家過年,去友家看望,出門時,友急著跑回屋去,讓我等一下,再出來時,她手里托著四張新嶄嶄大如鍋蓋的蓋簾,上面針角均勻,秸稈飽滿,一看便知是她那手巧的娘的活計,這要費掉多少的秸稈多少心思多少力氣和時間啊。
王羲之寫信給朋友,“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還沒有打霜呢,橘未夠甜,只能送上三百枚了。我懷里抱著這四塊厚厚實實的蓋簾,幸福與神氣地走在街上,心中溫溫裊裊而起的是友人家實誠的心意和被惦記的甜蜜。
三
冬天看似冷寂,其實變化和早春的活力已經(jīng)開始悄悄發(fā)生,暖暖的陽光和著清冷的空氣,總是讓我們有點等不及,早早地脫了棉衣,外面瘋跑耍玩一通,到了晚上往往臉通紅,腦門燙手,抓起娘的手放在腦門上,大驚小怪地撒著嬌嚷著難受,娘拿冰冷的毛巾敷在我腦門兒上,粗瓷碗里放入燒酒,用火柴點上火,就著熱勁,蘸了在我的脖頸、前胸、后背、腿窩處熱熱地從上至下搓上一通,每次搓到腋窩處,都是忍不住癢,躲閃著咯咯大笑一通,娘不緊不忙仍然蘸著燒酒搓來搓去,偶爾嗔怪一聲,由著我調(diào)皮撒嬌。
爐火上慢火熬了米粥,加入了冰糖和夏天曬干的車前草,吸溜吸溜喝上兩大碗,直到渾身汗津津,蒙被睡上一覺,夢里都是細(xì)甜細(xì)甜的粥香和腋窩癢酥酥的感覺。這病也便生得像那么一回事。
第二天,又活蹦亂跳地照樣瘋跑出去,在冬的清清泠泠柔軟似骨的日頭里摸爬耍玩。
四
過了“臘八”,村子里家家戶戶便開始忙年事了,娘會列出一長串年貨清單,當(dāng)年貨一樣一樣置辦齊了,那天總是除夕。
幽微的火藥香氣彌漫,大年的幕帷拉開。當(dāng)我們把新衣服穿上以后,在正式的守歲時刻到來之前,就在院子里從這屋跑到那屋,從那屋跑到這屋,沒有緣由,就像幾尾魚,在大年夜色的河流里穿梭,笑聲具有轟炸效果。那種沒有緣由的快樂,在我人生以后的這些年中再也體會不到了。如今,之所以我那樣地迷戀那影像,是因為那樣的快樂是純粹的快樂,沒有任何污染、任何雜質(zhì)的快樂。跑累了,端起瓷碗就喝自釀的米酒,“咕咚咕咚咕咚”。
如汪洋大海的快樂,最終都聚集在除夕的年夜飯上。餃子一蓋簾一蓋簾地擺滿了廚房。燈影下,父母親的臉上的表情是平和的,慈眉善目地看著我們,靜靜地在灶前擺上香燭,星星點點的香火更增加了新年的氣息。各個門上窗上貼上紅彤彤的“福”字,大門洞上貼上燙金的春聯(lián),香氣繚繞著每個房間,母親會在午夜12點前十分鐘煮餃子,我們便爭著拿筷子坐在桌前等。
新年的第一個餃子伴著午夜的鐘聲,吃起來分外香,有時會被母親悄悄包到餃子里的鋼镚硌了牙,當(dāng)我們當(dāng)啷一聲將鋼镚吐到桌上時,我們就長了一歲。
作者:張艷
公眾號:東方散文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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