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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guān)趕集的散文閱讀:鹿鳴:趕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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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xué)習(xí)啦:年集是一年中最大的參預(yù)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趕集活動,一般在農(nóng)歷新年前。下面讓我們一起來閱讀《鹿鳴:趕年集》這篇文章吧!

  整個冬天都在寒冷里度過。手上的凍瘡一疙瘩一疙瘩地紅腫,放在溫水里泡,不再那么疼痛。但很癢,癢得想把手上的肉揪下來一塊。我娘把棉襖袖子做得水袖似的長,我每天把手袖在棉襖袖子里。即使如此,手上的凍瘡還是有增無減。地上有水的地方都成了冰,晶瑩透亮,像大塊大塊的水晶,走上去,一不小心會打個趔趄。寒鴉在樹梢上寒顫著,時不時“呱——呱——”叫兩聲。據(jù)說烏鴉能帶領(lǐng)人的靈魂穿越陰陽,村人都不喜歡這種動物,認為它不吉祥。它從我頭頂飛過,我總會學(xué)著大人“呸呸呸”吐口水,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讓晦氣遠離。有時候我也可憐那家伙,北風(fēng)一吹,烏鴉和灰蓬蓬的烏鴉窩在寒風(fēng)里不停搖動,似乎隨時刮下來,就如當(dāng)年的我,隨時都會被寒冷吞噬。

  冬天只有冷,這種冷徹心徹骨,越接近“年”越能讓人感受深刻。

  我還在夢里就聽到娘在叫我,聲音很小,大概怕驚醒小弟小妹。“英,英……”娘吐出的熱氣沖到我耳根兒,癢癢地,我一驚就醒了。被子蒙住我半個臉,娘一把扯開,一股涼氣“倏”地鉆到我骨頭里。我耍賴,又一下子蒙上頭,想再睡會兒,娘哇涼哇涼的手毫不留情,狠狠掐了一下我瘦骨伶仃的小腿:“起床!”娘不再理我,轉(zhuǎn)身去做自己的事情。

  窗外還是一團黑,幾顆星星冷冷地掛著,風(fēng)唱著小調(diào)在樹梢上飛奔。

  堂屋方桌上點盞油燈,燈光透過高粱桿屏風(fēng)投射到東廂房,淡黃的光線均勻分布在暗夜里。我怕娘再來催,扯過棉褲三下五除二穿上。棉褲穿了好幾年,短了接上,接了還會短,褲腿花花綠綠地倒有了民族服裝味。棉已不松軟,成了鐵,穿上要半天才能暖熱。腿在褲筒里不住發(fā)抖,上牙也打起了下牙,嘴里不住地“嘶嘶哈哈”,似乎只有這樣才可以緩解寒冷侵蝕。

  爹和娘各騎一輛自行車,嘰里哐當(dāng)出了家門。我坐在娘的車后座上,大弟坐在爹的車后座上,一家四口在寒冷的凌晨向集市上奔去。

  到了村頭蒙大爺屋門口,爹停下來,把風(fēng)吹得亂七八糟的干柴堆了堆。蒙大爺無兒無女,是五保戶,七十多歲了,一年前摔斷了一條腿,至今不愈。

  天還沒亮,灰暗暗一片。星星眨著眼,冷冷地掛在天際;地上隱約是銀質(zhì)的白,似是寒霜降;憑著記憶,約莫知道哪里是田,哪里是樹,哪里是麥秸垛;影影綽綽可以看到路上有行人,大概也是趕集的。突然想起“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我這里也是有雞叫的,從村東到村西,一聲啼鳴引無數(shù)聲響,早起的腳步逗來狗吠一片。只是少了溫詩早春的冷清,這里是臘月實凍,北風(fēng)呼嘯,看不到早春的溫情;我也不是在外思鄉(xiāng),我是在十四歲上和父母一起謀生。

  我的家鄉(xiāng)豫東有過年祭祖祭神的習(xí)俗。祭時要燒黃表紙,鬼神的世界黃表紙可做金銀用;臘月二十三,祭灶日,鍋臺上貼上“灶爺”畫,畫的是灶爺團圓的一家十八口,人們渴望灶爺“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村里家家戶戶做這些小生意,制作“黃表紙”,制作“灶爺畫”,賣給四鄰八村,遠的也賣到縣城去。臘月中旬開始制作,臘月二十頭上,天天趕集去賣黃表和灶爺畫。灶爺畫要在小年臘月二十三“祭灶”之前貼上,不能把灶爺一家祭在外面,否則,誰來給上天匯報一年來做的好事呢?

  我家做的就是這個小生意。一年到頭的收入一年到頭花完,如果不在這幾天掙點錢,只有黑燈瞎火過年了。黃表紙和灶爺畫里有小孩子的花衣花褲和新鞋,有看得見的“滋滋”汪著油的方子肉,有瓜子花生和荸薺,還有我和弟弟們都喜歡的小鞭炮,噼里啪啦響上一個“新年”……我在溫暖的屋里寫著兒時的過往,不知覺流下眼淚,淚水滴在鍵盤上,飽嘗冷暖的心卻異常溫柔暖和。很多時候,我活在一個人的呼吸里,記憶如濃濃淡淡的墨魅,在生命的宣紙上氤氳開,一望無際,卻又分明得如絲如縷。

  到得集鎮(zhèn),天已蒙蒙亮。街道上人頭攢動,自行車來來往往。孩子們吸溜著鼻涕歡天喜地隨著大人東張西望,各種各樣過年的物什擺滿了街道兩旁,各種吆喝聲,相互催促的鈴鐺聲,鄰人的招呼聲,聲聲入耳。在新年來臨際,灰突突的冬天分外花枝招展。

  娘把我扔在街中間,顧自走開。我用凍僵的手指摸索起裝在書包里的黃表和灶畫,大聲吆喝,“請黃表,請灶畫嘍……”我一點都沒有羞赧,我知道吆喝聲里裹夾著我的花衣花褲、我來年的學(xué)費,還有過年過節(jié)才能吃到的糖果花生。

  敬鬼神用品不能說“買”,要說“請”。大概只有這個“請”字才能真實表達內(nèi)心深處的畏懼。人們最不缺畏懼之心——懼神懼鬼,懼錢懼權(quán)。這種畏懼很真切地活在功利里,無論多大的權(quán)力多厚實的錢幣,影響不到他他絕不會理會你。從牙縫里擠錢買這些一燒就了的東西,是為了求取祖宗蔭庇和神靈護佑。對祖先的祭奠也有哀思的成分,但無可否認,祭奠祖宗向祖宗索取庇佑的心思居多。

  我的吆喝聲不停撞擊在年老的年輕的男人的女人的臉上,反彈回來的大多是漠然。我的小手雞爪子一樣瘦不伶仃,在寒風(fēng)里凍得不聽使喚。風(fēng)在人群里似乎撒不開腳步,小了很多,街道旁的包子棚頂上的青煙裊裊地向上延伸,緩緩彌漫開來,遇到風(fēng)散得無影無蹤??赡钦T惑卻無法飄散,一直纏繞在我的周圍。我西走,它向西跟著我,我東走,它往東追著我,一直追到我不惑年的記憶里,在我夢里反復(fù)糾纏。

  多少錢一刀(黃表紙以‘刀’為單位)?終于有人搭訕,語速很快。大約怕冷,下意識縮短口舌與冷空氣的接觸。

  兩毛五。我也簡潔地答。來前爹娘交代過,賣黃表紙灶爺畫的人太多,只要搭話,就不讓顧客溜走,問,就想買,想買就要賣掉。

  便宜點!他搞價。已經(jīng)很便宜了,但價是要搞的,即使再便宜也要搞,越便宜越好,哪怕賠到成本里,只要敢賣,就敢買。

  一塊錢五刀!我猶豫了一會兒,堅定地說。

  太貴,太貴!風(fēng)吹雨打的滿臉古銅色,一邊擺著手,一邊打算走。

  大叔,看看這黃表成色,您還能買到這么便宜的嗎?再看看灶爺畫,還能找到這么清晰的嗎?灶奶奶頭發(fā)絲都可以數(shù)出來多少根……我有點著急了,擋在大叔前面,隨著他的腳步慢慢后退著。

  那你數(shù)數(shù)看,多少根?大叔停下來,笑著對我道。我知道我數(shù)不出來,畫在紙上,頭發(fā)絲成縷,怎么數(shù)?

  您想怎么要?我趕緊調(diào)整思路。一塊錢六刀!要賣就買!大叔說完扭轉(zhuǎn)身子裝做要走,眼睛卻瞅著我,大概是下定了決心。賣!哪能不賣!

  我十四歲的個頭很低,低到大叔的第二個紐扣,長期的營養(yǎng)缺乏養(yǎng)不出窈窕淑女,我矮矮瘦瘦像個兒童。我感激地從大叔手里接過來一塊兩毛錢。一塊錢是黃表紙錢,另外兩毛是灶爺畫的錢。毛票沒有溫度,拿在手里卻有感覺,我心里樂開了花。

  我終于在寒冷的等待里完成了一份生意。開張就是好兆頭,大叔還在付錢的時候,就有好幾個人拿著黃表和灶爺畫看來看去,品評著、議論著。搞價,把價錢壓得很低很低。即使如此,陸陸續(xù)續(xù)竟成了好幾份生意。就像工人應(yīng)該感激老板苛刻的工資、感激給了他們工作機會一樣,我很感激那些爺爺奶奶給我的低價錢,最起碼他們給了我把商品換成錢的現(xiàn)實。

  不大的街,我和爹娘大弟不時會碰面。大弟的小黑手皴成一道道血口子,有的結(jié)了痂,有的滲著血清和膿水。大弟的鼻涕又在鼻子下面掛了兩筒。大弟有這個毛病,稍微冷點就開始流清水鼻涕。生活是藝術(shù)嗎?大概是!每當(dāng)鼻涕快要流下來的時候,大弟總能潛意識及時吸進去,好像在演一部鼻子抓鼻涕的喜劇。娘看到就訓(xùn)斥,高!看你,都可以下細粉了!你就不能擤擤!細粉就是粉條,和鼻涕的形狀極像。大弟長得矮,他們卻都叫他“高”。娘一吵,大弟就用手甩一下;娘不吵,他就讓它們愉快地掛著,靜看人間冷暖。我很佩服他的淡定,能讓一個本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常年掛在臉上,那得需要多大的忍耐力。

  大弟在人面前膽小,他縮在一個賣鞭炮和對聯(lián)的攤子前,不聲不響。高!我叫他,賣多少了?大弟一閃臉看見我,似乎有點興奮,兩塊。你呢?我沒有數(shù),估計不會比他的少。但我沒有說話,我覺得大弟真可憐。十三歲的大弟長得像八九歲的孩子,因為調(diào)皮經(jīng)常被爹訓(xùn)斥。大弟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我讀大學(xué)兩年后他考上河大藝術(shù)系,但湊不齊學(xué)費,只好看著別人讀大學(xué),他去當(dāng)了兵。他在部隊唱歌,唱得很好,但他去當(dāng)兵的那年取消了軍校保送,他讀大學(xué)的最后一條路被堵死。一個藝術(shù)生遠離了數(shù)理化難以突破人生壁壘,九年兵役后只好復(fù)原回家。浪漫遭遇現(xiàn)實,他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直到后來,他有了自己的生意,有了兩個兒子,小日子也有滋有味起來,我的內(nèi)疚才稍有緩解。我常想,那個上不起大學(xué)的應(yīng)該是我,不應(yīng)是大弟。但陰差陽錯我早生了兩年,趕上了國家的大學(xué)免費政策,而大弟卻在錦繡前程面前停下了腳步。時也?運也?我們常說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可每個人在時運面前又有他的萬般無能為力。

  太陽稍微偏西時,冷冷的太陽光更加冷了。該買的買了,該賣的賣了,該來的沒有來,該走的都走了。人散了,大街上也冷了。我按照約定和爹娘匯合。

  爹把我們的口袋搜得干凈,把錢放在一起數(shù)。我們把爹圍在中間,給他擋著風(fēng)。爹把紙幣一個個捋直了,疊放在一起,大的放下面,小的放上面。爹把一疊捋好的紙幣放在左手里,一頭壓在虎口上,拿手在錢上面一遍遍抹,抹平了,大拇指和食指搓起錢的右上角,嘴里不停數(shù)著數(shù)“1,2,3……”,往手指上吐點口水,再數(shù)。手指不停地搓,嘴里不停地數(shù),眉眼兒樂開了花。連毛而八七的都數(shù)完了,爹把錢放在兜里,按了按,又拍了拍,說,嗯,不錯,今天比昨天強,不錯!不錯!看,還買了不少年貨!爹拍拍自行車后座上斜吊著的蛇皮袋。

  大弟瞅了一眼爹,把臉撮到一起,五官頓時變了形。他拿腔捏調(diào)地說,娘,我餓。似乎覺得還不能表達餓的程度,又半蹲著捂著肚子說,我餓得肚子疼!他的臉很懂配合,七撮八撮的,似乎臉也餓得受不了。

  爹狠狠剜了他兩眼,就你事多,餓了回家吃!大弟不敢吱聲了。

  娘瞅著爹說,給孩子稱半斤花生吧,大老遠來了,也有個撂頭。

  就你慣著他們,掙個錢不容易,什么撂頭不撂頭的,回家有飯吃就不錯了。爹吼娘。

  凌晨起床,偏中午了還沒有吃飯,我的肚子也早已經(jīng)“咕嚕嚕”叫,集市上各種美食味兒直往鼻子里鉆,我只恨它們瞎了眼,錯鉆到我鼻子里來。但我不敢言聲,我知道這個年就指望這幾天的收入呢,哪能隨隨便便就吃了去?

  經(jīng)過集鎮(zhèn)北頭的王路口時,村里的煙囪已經(jīng)冷了。路過爹的老熟人存糧家門口,存糧端著碗蹲在門前的一塊石頭上,頭也不抬吃面條。滿滿一碗面,熱騰騰似乎要冒出碗沿來。細細的白麥面,飄了蔥花,零星地點著香油,香油味妖冶地飄來蕩去??曜右惶?,一簇勁道道的麥黃色的面條掛在筷頭上,頭往前稍伸,快速呼嚕進嘴巴里,熱氣通過嘴和鼻子旋轉(zhuǎn)出來。那蔥花手搟面一定快樂得在他嘴里跳舞吧……我在寒冷里看得出神,肚子又不爭氣地咕嚕嚕叫起來。

  見糧看見我爹,問,趕集?眼睛和嘴巴并沒有離開碗。

  爹娘拖著長腔接話,哎,趕集——

  還不錯吧?

  今天過得去,比昨天強!

  到家來吃飯吧?頭并沒有抬,身子并沒有動。是在客套。

  說著話,就到了村頭。蒙大爺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家門口,拄著拐棍,穿著黑色大棉襖,不系扣子,一條灰色布帶捆扎在腰間,更顯得他很瘦弱。爹徑直走向蒙大爺,解下蛇皮袋,里面的雜貨一股腦蹦出來。大蔥、海帶、人造肉、豬肉、鞭炮、糖果……年貨齊了,竟然還有一兜花生!

  蒙大爺拉拉扯扯不要,爹肯定有辦法讓他收下。

  蒙大爺兩手抓了兩大把花生給我和弟吃。我不接,只用眼睛估摸著,有十幾個吧,抓在蒙大爺?shù)拇笫掷?,伸頭探腦地從手指縫里冒出來。黃生生的花生,勾著頭,彎彎地,飽滿的身子,里面一定躺著白白胖胖的籽兒吧。大弟歡天喜地接了,“咔嚓”剝開一只,右手遠遠地伸著,把花生籽拋起來,一撂,嘴巴準確地接住。這雜技嚇得草垛上覓食的鳥兒“撲棱撲棱”亂飛。

  爹,您看我的手。我夸張地把右手伸到爹眼皮底下。我的手背正中間鼓著一個紅亮發(fā)紫的大包,周邊是一圈小水泡,有的正在努力生長,有的似乎偃旗息鼓,正癟下去。爹呀,我這手都是凍得,天太冷,我舍不得買雙手套……我說完跑回了家,一路上淚流滿面。

  屋里的水缸結(jié)了冰,冰花亮晶晶的,撈出來拿著吃,嘎嘣脆。屋外的地凍得亮光光,能蹭出油來。快過年了,大街小巷不斷有零星的鞭炮聲,那是孩子們捺不住性子,急火火把小鞭炮拿來放;講究點的人家已貼上大紅對聯(lián);村前的路上人們來來往往,手里或多或少都捎著點年貨。臘月二十二了,年就要到了。我收拾好空蕩蕩的柴火鍋,等著娘回來做飯。

  午飯時,爹端著飯碗坐在我跟前,用我從沒有聽到過的語調(diào)溫和地說,傻孩子,我有兒有女,有老婆熱炕頭,你蒙大爺沒有,他什么都沒有。

作者:馬思源

  公眾號:把美據(jù)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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