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的文章
林清玄(1953~),筆名:秦情、林漓、林大悲、林晚啼、俠安、晴軒、遠(yuǎn)亭等。臺灣高雄人,當(dāng)代著名作家、散文家、詩人、學(xué)者。下面就是學(xué)習(xí)啦小編給大家整理的林清玄的文章,希望大家喜歡。
林清玄的文章:斷愛近涅拿
有人說過年是“年關(guān)”,年紀(jì)愈長,愈覺得過年是一個關(guān)卡;它仿佛是兩岸峭壁,中間只有一條小小的縫,下面則水流湍急,順著那歲月的河流往前推移,舊的一年就在那湍急的水勢中沒頂了。
每當(dāng)年節(jié)一到,我就會憶起幼年過年的種種情景。幾乎在二十歲以前,每到冬至一過,便懷著亢奮的心情期待過年,好像一棵嫩綠的青草等待著開花,然后是放假了,一顆心野到天邊去,接著是圍爐的溫暖,鞭炮的響亮,厚厚的一疊壓歲錢,和兄弟們吆喝聚賭的喧嘩。然而最快樂的是,眼明明的看見自己長大了一歲,那種心情像眼看著自己是就要出巢的乳燕。
過了二十歲以后,過年顯著的不同了。會在圍爐過后的守夜里,一個人悶悶地飲著燒酒,想起一年來的種種,開始有了人世的挫折,開始面臨情感的變異,開始知道了除去快樂,年間還有憂心。有時看到父母趕在除夕前還到處去張羅過年的花用,或者眼看收成不好,農(nóng)人們還強(qiáng)笑著準(zhǔn)備過一個新年,都使我開始知道年也有難過的時候。
過了二十五,過了三十,年歲真是連再重的壓歲錢也壓不住,過年時節(jié)恰正是前塵往事卻上心頭的時節(jié),開始知道了命運(yùn),好像命運(yùn)已經(jīng)鋪設(shè)了許多陷階,我們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有許多喜愛的事時機(jī)一到必須割舍,有許多痛恨的事也會自然消失,走快走慢都無妨,年還是一個接一個來,生命還是一點(diǎn)一滴的在消失。
有時候我會想,為什么在二十歲以前那么期待新的一年到臨,而二十歲以后則憂心著舊的歲月一年年的消失呢?最后我得到一個結(jié)論,在冠禮以前,我們是“去日苦短,來日方長”。成年以后則變成“來日方短,去日苦多”,這是多么不一樣的心情呀!
最難消受的還是,不管我的心情如何,掛在墻上的壁鐘總是在除夕夜的十二點(diǎn)猛力地?fù)u著鐘擺,敲出清亮或者低沉的十二個響聲,那樣無情,又那樣絕然,每到過年,我總也想起和鐘臂角力的事,希望讓它向后轉(zhuǎn),可是辦不到,于是我醉酒,然后痛下決心:一定要把一年當(dāng)兩年用,把二十四小時當(dāng)四十八小時來用。
想起去年的過年,我吃過年夜飯,在書房里走來走去,想找一本書看,不知道為什么隨手拿起一本佛經(jīng),讀到了有情生死流轉(zhuǎn)的過程,其中有一段講到“渴愛”的,竟與過年的心情冥然相合。它說渴愛有三,一是欲愛,是感官享受的渴求;二是有愛,是生與存的渴求;三是無有愛,是不再存在的渴求。我覺得二十歲以前過年是前兩者,二十歲以后是第三者。
那本佛經(jīng)里當(dāng)然也講到“涅盤”,它不用吉祥,善良、安全、清凈、皈依、彼岸、和平、寧靜來正面說涅盤,而說了一句“斷愛近涅盤”。這是何等的境界,一個人能隨時隨地斷絕自己的渴愛,絕處逢生,涅盤自然就在眼前,舊年換新恐怕也是一種斷愛吧。
釋迦牟尼說法時,曾舉了一個譬喻來講“斷愛”,他說:“有人在旅行時遇到一片大水,這邊岸上充滿危機(jī),水的對岸則安全無險,他想:‘此水甚大,此岸危機(jī)重重,彼岸則無險,無船可渡,無橋可行,我不免采集草木枝葉,自做一筏,當(dāng)?shù)冒驳潜税丁?rsquo;于是那人采集草木枝葉做了一只木筏,靠著木筏,他安然抵達(dá)對岸,他就想:‘此筏對我大有助益,我不妨將它頂在頭上,或負(fù)于背上,隨我所之。’”
舉了這個例子以后,釋迦牟尼指出這人的行為是錯誤的,因為他不能斷受,那么他應(yīng)該如何處置呢?佛陀說:“應(yīng)該將筏拖到沙灘,或停泊某處,由它浮著,然后繼續(xù)行程,不問何之。因為筏是用來濟(jì)渡的,不是用來背負(fù)的,世人呀!你們應(yīng)該明白好的東西尚應(yīng)舍棄,何況是不好的東西呢?”
由于讀了那本佛經(jīng),竟使我今年的整個想法部改變了,也使我在最有限的時間內(nèi),因為敢于割舍,而有了一些比較可見的成績,過年何嘗不如此,年好年壞都無所謂,有所謂的是要勇于斷受,使我們有情的命身,在新的起始發(fā)散最大的光芒。
涅盤真的不遠(yuǎn),如果能在年節(jié)時候,少一點(diǎn)懷念,少一點(diǎn)憶舊,少一點(diǎn)追悔,少一點(diǎn)婆婆媽媽,那么穿過峭壁、踩過水勢,開闊的天空就在眼前了。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日
林清玄的文章:歸彼大荒
每年總要讀一次《紅樓夢》,最感動我的不是寶玉和眾美女間的風(fēng)流韻事,而是寶玉出家后在雪地里拜別父親賈政的一段:
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處,賈政打發(fā)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上只留一個小廝侍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打發(fā)人起岸到家,寫到寶玉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lǐng)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rèn)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么?”那人只不言語,以喜似悲,賈政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里來?”寶玉未及答言,只見船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哪里趕得上,只聽得他們?nèi)丝谥胁恢悄膫€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梗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讀到這一段,給我的感覺不是傷感,而是美,那種感覺就像是讀《史記》讀到荊柯著白衣度易水去刺秦王一樣,充滿了色彩。試想,一個富貴人家的公子看破了世情,光頭赤足著紅斗篷站在雪地上拜別父親,是何等的美!因此我常覺得《紅樓夢》的續(xù)作者高鶚,文采雖不及曹雪芹,但寫到林黛玉的死和賈寶玉的逃亡,文章之美,實(shí)不下于雪芹。
賈寶玉原是女蝸煉石補(bǔ)天時,在大荒山無稽崖煉成的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的頑石之一,沒想到女蝸只用三萬六千五百塊補(bǔ)天,余下的一塊就丟在青梗峰下,后來降世為人,就是賈寶玉。他在榮國府大觀園中看遍了現(xiàn)實(shí)世界的種種栓桔,最后丟下一切世俗生活,飄然而去。寶玉的出家是他走出八股科考會場的第二大,用考中的舉人做為還報父母恩情的禮物,還留下一個腹中的孩子,走向了自我解脫之胳。
我每讀到寶玉出家這一段,就忍不住掩卷嘆息,這段故事也使我想起中國神話里有名的頑童哪咤,他割肉還母,剖骨還父,然后化成一道精靈,身穿紅肚兜,腳踏風(fēng)火輪,一程一程的向遠(yuǎn)處飄去,那樣的畫面不僅是美,可以說是至莊至嚴(yán)了?!督饎偨?jīng)》里最精彩的一段文字是“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我覺得這“色”乃是人的一副皮囊,這“音聲”則是日日的求告,都是有生滅的,是塵世里的外觀,講到“見如來”,則非飄然而去了斷一切塵緣不能至。
何以故?《金剛經(jīng)》自己給了注解:“如來,若來若去,若坐若臥。”“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我常想,來固非來,去也非去,是一種多么高遠(yuǎn)的境界呢?我也常想,賈寶玉光頭赤足披紅斗篷時,脫下他的斗篷,里面一定是裸著身的,這塊充滿大氣的靈石,用紅斗篷把曾經(jīng)陷溺的貪嗔癡愛隔在雪地之外,而跳出了污泥一般的塵網(wǎng)。
賈寶王的出家如果比較釋迦牟尼的出家,其中是有一些相同的。釋迦原是中印度迦毗羅國的王子,生長在皇室里歌舞管弦之中,享受著人間普認(rèn)的快樂,但是他在生了一子以后,選個夜深人靜的時候,私自出宮,乘馬車走向了從未去過的荒野,那年他只有十九歲(與賈寶玉的年紀(jì)相仿)。
想到釋迎著錦衣走向荒野,和賈寶玉立在雪地中的情景,套用《紅樓夢》的一句用語:“人在燈下不禁癡了。”
歷來談到寶玉出家的人,都論作他對現(xiàn)世的全歸幻滅,精神在人間崩解;而歷來論釋迦求道的人,都說是他看透了人間的生老病死,要求無上的解脫。我的看法不同,我覺得那是一種美,是以人的本真走向一個遙遠(yuǎn)的、不可知的,千山萬疊的風(fēng)景里去。
賈寶玉是虛構(gòu)的人物,釋迎是真有其人,但這都無妨他們的性靈之美,我想到今天我們不能全然的欣賞許多出家的人,并不是他們的心不誠,而是他們的姿勢不美;他們多是現(xiàn)實(shí)生活里的失敗者,在挫折不能解決時出家,而不是成功的、斷然的斬掉人間的榮華富貴,在境界上大大的遜了一籌。
我是每到一個地方,都愛去看當(dāng)?shù)氐乃聫R,因為一個寺廟的建筑最能表現(xiàn)當(dāng)?shù)氐木衩婷?,有許多寺廟里都有出家修道的人,這些人有時候讓我感動,有時候讓我厭煩,后來我思想起來,那純粹是一種感覺,是把修道者當(dāng)成“人”的層次來看,確實(shí)有些人讓我想起釋迦,或者賈寶玉。
有一次,我到新加坡的印度廟去,那是下午五點(diǎn)的時候,他們正在祭拜太陽神,鼓和喇叭吹奏出纏綿悠長的印度音樂,里面的每一位都是赤足赤身又圍一條白裙的苦行僧,上半身被炙熱的太陽烤成深褐色。
我看見,在滿布灰鴿的泥沙地上,有一位老者,全身烏黑、滿頭銀發(fā)、骨瘦如柴,正面朝著陽光雙手合什,伏身拜倒在地上,當(dāng)他抬起頭時,我看到他的兩眼射出鉆石一樣耀目的光芒,這時令我想起釋迦牟尼在大苦林的修行。
還有一次我住在大崗山超峰寺讀書,遇見一位眉目娟好的少年和尚,每個星期日,他的父母開著賓士轎車來看他,終日苦勸也不能挽回他出家的決心,當(dāng)賓士汽車往山下開去,穿著米灰色袈裟的少年就站在林木掩映的山上念經(jīng),目送汽車遠(yuǎn)去。我一直問他為何出家,他只是面露微笑,沉默不語,使我想起賈寶玉——原來在這世上,女蝸補(bǔ)天剩下的頑石還真是不少。
這荒野中的出家人,是一種人世里難以見到的美,不管是在狂歡或者悲憫,我敬愛他們;使我深信,不管在多空茫的荒野里,也有精致的心靈。而我也深信,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顆靈石,差別只是,能不能讓它放光。
——一九八二年八月一日
林清玄的文章:如來的種子
我讀過好幾部佛經(jīng),常常為其中的奧義精深而贊嘆著,可惜這些佛經(jīng)總是談出世的道理,認(rèn)為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很難運(yùn)用到實(shí)際的生活里來,對一個想要人世又喜歡佛道的人總不免帶來一些困惑。
黃桑禪師說法里有這樣一段:“心若平等,不分高下,即與眾生請佛,世界山河,有相無相,偏十方界,一切平等,無彼我相。此本源清凈心,常自圓滿,光明偏照也。”把一個人的“心”提到與眾生請佛平等的地位,稍為可以解開一些迷團(tuán)。
一個人的心在佛家的法眼中是渺小的,可是有時又大到可以和諸佛相若的地位。在新竹獅頭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塊巨大的石第,壁上用蒼潤的楷書,寫上“心即是佛”四個大字。同樣的,在江蘇西園寺大雄寶殿里也有四個大字“佛即是心”;不管是心或佛擺在前面,總是把人的心提升到很高的境界。
其實(shí),這四個字學(xué)問極大,它有十六種排列組合,每一種組合意義幾乎是一樣的,以心字開頭有四種組合:“心即是佛,心是即佛,心佛即是,心即佛是”,以佛字開頭也有四種組合:“佛即是心,佛是即心,佛心即是,佛即心是”,幾乎完全肯定了心的作用,佛在這里不再那么高深,而是一切佛法全從行念的轉(zhuǎn)變中產(chǎn)生;明白了這個道理,可以不再從“空”的角度在經(jīng)文中索解,有時一個平常心就能在佛里轉(zhuǎn)動自如了。
我最喜歡的講佛法是“維摩經(jīng)”里的一段,維摩諾間文殊菩薩說:“何等為如來種?(什么是如來的種子?”)文殊說:“有身為種,無明、有愛為種,貪、恙、癡為種,四顛倒為種,五蓋為種,六人為種,七識處為種,八邪法為種,九惱處為種,十不善道為種。以要言之,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皆是佛種。”
文殊并且進(jìn)一步解釋:“是故當(dāng)知,一切煩惱,為如來種。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濕淤泥,乃生此華。”
在這里,文殊把人世間煩惱的意義肯定了,因為有一個多情多欲的身體,有愚昧,有情愛,有煩惱才能生出佛法來,才能生出如來的種子,也就是“若有縛,則有解,若本無縛,其誰求解?”把佛經(jīng)里講受,想、行、識諸空的理論往人世推進(jìn)了一大步,渺小的人突然變得可以巨大,有變化的彈性。
在我的心目中,佛家的思想應(yīng)該是瘸子的拐杖,頑者的凈言,弱者的力量、懦者的勇氣、愚者的聰明、悲者的喜樂,是一切人生行為中的鏡子??上Ы?jīng)過長時間的演變,講佛法的“有道高僧”大部分忽略了生命的真實(shí)經(jīng)驗,講輪回,講行云。講青天,講流水,無法讓一般人在其中得到真正的快樂。
我過去旅行訪問的經(jīng)驗,使我時常有機(jī)會借宿廟宇,并在星夜交輝的夜晚與許多有道的僧人縱談世事,我所遇到的僧人并不是生來就是為僧的,大多數(shù)并在生命的行程遇到難以克服的哀傷煩惱挫折痛苦等等,憤而出家為僧,苦修佛道,可是當(dāng)他飼入了“空門”以后,就再也不敢觸及塵世的經(jīng)驗,用這些經(jīng)驗為后人證法,確實(shí)是一件憾事。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住在佛光山,與一位中年的和尚談道。他本是一名著名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因為愛情受挫,頓覺人生茫然而適入空門,提到過去的生命經(jīng)驗他還忍不住眼濕,他含淚說:“離開眾生沒有個人的完成,離開個人也沒有眾生的完成;離開情感沒有生命的完成,離開生命也沒有情感的完成。”也許,他在孵說里是一個“六根不凈”的和尚,但是在他的淚眼中我真正看到一個偉大的人世觀照而得到啟發(fā),他的心中有一顆悲憫的如來的種子,因為,只有不畏懼情感的人,才能映照出不畏懼的道理。
心有時很大,大到可以和諸佛平等,我們應(yīng)該勇于進(jìn)入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勇于肯定心的感覺,無明如是,有愛如是,一切煩惱也應(yīng)該做如是觀。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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