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新年優(yōu)美散文
馮驥才是““””后崛起的“傷痕文學(xué)運動”代表作家。2016年3月24日,入圍中國出版集團公布2016年第二期“中版好書榜”。下面是學(xué)習(xí)啦小編給大家?guī)淼鸟T驥才新年優(yōu)美散文,供大家欣賞。
馮驥才新年優(yōu)美散文:馬年的滋味
龍年頌龍,猴年夸猴,牛年贊牛,馬年呢?友人說,你脫脫俗套說點真實的吧,你屬馬,也最知馬年的滋味。
我回頭一看,倏忽已過了五個馬年。咀嚼一下,每個本命年的滋味竟然全不一樣。
我的第一個馬年是1942年,我出生。本來母親先懷一個孩子,不料小產(chǎn)了,不久就懷上我,倘若那孩子——據(jù)說也是個男孩子"地位穩(wěn)固",便不會有我。我的出生乃是一種幸中之幸。第一個馬年里我一落地,就是匹幸運之馬。
第二個馬年是1954年,我十二歲。這一年天下太平。世界上沒有大戰(zhàn)爭,吾國沒有運動。我一家人沒病沒災(zāi)沒禍沒有意外的不幸。今天回憶起那個馬年來,每一天都是笑容。我則無憂無慮地踢球、釣魚、捉蟋蟀、爬房、畫畫、鉆到對門大院內(nèi)去偷摘蘋果。并且第一次感覺到鄰桌的女孩有種動人的香味。這個馬年我是快樂之馬。
第三個馬年是1966年,我二十四歲。這年大地變成大海。黑風(fēng)白浪,翻天覆地。我的家被紅衛(wèi)兵占領(lǐng)四十天,占領(lǐng)者每人執(zhí)一木棒或鐵棍,將我的一切,包皮括我的理想與夢想全都淋漓盡致地搗個粉碎。那一年我看到了生活的反面,人的負面,并發(fā)現(xiàn)只有漆黑的夜里才是最安全的。我還有三分鐘的精神錯亂。這一馬年我是受難之馬。
第四個馬年是1978年,我三十六歲。這一年我住在北京的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里寫小說。第一次拿到了散發(fā)著油墨香味的自己的書《義和拳》。但我真正走進文學(xué)還是因為投入了當(dāng)時思想解放的洪流。到處參加座談會,每個會都是激情洋溢,人人發(fā)言都有耀眼的火花。那是個熱血沸騰的時代。作家們都為自己的思想而寫作。我"膽大妄為"地寫了傷痕文學(xué)《鋪花的歧路》。這小說原名叫《創(chuàng)傷》,由于書稿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引起激烈爭論,誤了發(fā)表,而盧新華的《傷痕》出來了,便改名為《鋪花的歧路》。這情況直到11月才有轉(zhuǎn)機。一是由于茅盾先生表示對我的支持,二是被李小林要走,拿到剛剛復(fù)刊的《收獲》上發(fā)表。我便一下子站到當(dāng)時文學(xué)的"風(fēng)口浪尖"上。這一馬年對于我,是從掙扎之馬到脫韁之馬。
第五個馬年是1990年,我四十八歲。我的創(chuàng)作出現(xiàn)困頓,無人解惑,便暫停了寫作。打算理一理自己的腦袋,再走下邊的路。在迷惘與焦灼中重拾畫筆,卻意外地開始了闊別久矣的繪畫生涯。世人不知我的"前身"為畫家,吃驚于我;我卻不知這些年竟積累如此深厚的人生感受,萬般情境,揮筆即來,我也吃驚于自己。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最美好的感覺莫過于叫自己吃驚。于是發(fā)現(xiàn),稿紙之外還有一片無涯的天地,心情隨之豁然。這一年的我,可謂突圍之馬。
回首五個馬年才知,這馬年的滋味,酸甜苦辣,駁雜種種。何況本命年只是人生的驛站。各站之間長長的十二年的征程中,還有說不盡的曲折婉轉(zhuǎn)。我不知別人的本命馬年是何滋味,反正人生況味,都是五味俱全。五味之中,苦味為首。那么,在這個將至的馬年里,我這匹馬又該如何?
前幾天,請友人治印兩方,皆屬閑文。一方是"一甲子",一方是"老驥"。這"老驥"二字,不過是乘一時之興,借用曹操的詩,以寓志在千里罷了??墒欠催^來,我又笑自己不肯甘守寂寞,總用種種近憂遠慮來折磨自己??磥磉@一年我注定是奔波之馬了?
馮驥才新年優(yōu)美散文:年夜思
民間有些話真是意味無窮,比如"大年根兒"。一年的日子即將用盡,就好比一棵樹,最后只剩一點根兒——每每說到這話的時候,便會感受到歲月的空寥,還有歲月的深濃。我總會去想,人生的年華,到底是過一天少一天,還是過一天多一天?
今年算冷夠勁兒了。絕跡多年的雪掛與冰柱也都奇跡般地出現(xiàn)。據(jù)說近些年溫溫吞吞的暖冬是厄爾尼諾之所為;而今年大地這迷人的銀裝素裹則歸功于拉尼娜。聽起來,拉尼娜像是女性的稱呼,厄爾尼諾卻似男性的名字。看來,女性比起男性總是風(fēng)情萬種。在這久違的大雪里,沒有污垢與陰影,夜空被照得發(fā)亮,那些點燈的窗子充滿金色而幽深的溫暖。只有在這種濃密的大雪中的年,才更有情味。中國人的年是紅色的,與喜事同一顏色。人間的紅和大自然的銀白相配,是年的標準色。那飛雪中飄舞的紅吊錢,被燈籠的光映紅了的雪,還有雪地上一片片分外鮮紅的鞭炮碎屑,深深嵌入我們兒時對年的情感里。
舊時的年夜主要是三個節(jié)目。一是吃年飯,一是子午交接時燃放煙花炮竹,一是熬夜。兒時的我,首先熱衷的自然是鞭炮。那時我住在舊英租界的大理道。鞭炮都是父親遣人到宮北大街的炮市上去買,用三輪運回家。我懷里抱著那種心愛的彩色封皮的"炮打雙燈",自然瞧不見打扮得花枝招展而得意洋洋的姐姐和妹妹們。至于熬夜,年年都是信誓旦旦,說非要熬到天明,結(jié)果年年都是在劈劈啪啪的鞭炮聲里,不勝困乏,眼皮打架,連怎么躺下、脫鞋和脫衣也不知道。早晨睜眼,一個通紅的大紅蘋果就在眼前,由于太近而顯得特別大。那是老時候的例兒,據(jù)說年夜里放個蘋果在孩子枕邊,可以保平安。
在兒時,我從來沒把年夜飯看得特別非凡。只以為那頓飯菜不過更豐盛些罷了??墒禽喌轿易约撼扇擞殖杉?,身陷生活與社會的重圍里,年飯就漸漸變得格外的重要了。
每到年根兒,主要的事就是張羅這頓年飯。70年代的店鋪還沒有市場觀念。賣主是上帝。凍雞凍鴨以及豬頭都扔在店門外的地上。豬的"后座"是用鍘刀切著賣;凍成大方坨子的帶魚要在馬路上摔開。做年飯的第一項大工程,是要費很大的力氣把這些帶著原始氣息的葷腥整理出來。記憶中的年飯是一碗燉肉,兩碟炒菜,還有炸花生米,松花蛋,涼拌海蜇和妻子拿手的辣黃瓜皮——當(dāng)然每樣都是一點。此外還有一樣必不可少的,那是一只我們寧波人特有的紅燒鴨子,但在70年代吃這種鴨子未免奢侈,每年只能在年飯中吃到一次。這樣一頓年飯,在當(dāng)時可以說達到了生活的極致。幾千年來,中國人的年飯一直是中國社會經(jīng)濟狀況的最真實的上限的"水位"。我說的中國人當(dāng)然是指普通百姓,決不是官宦人家。年的珍貴,往往就是因為人們把生活的企望實現(xiàn)在此時的飯桌上。那些歲月,年就是人生中一年一度用盡全力來實現(xiàn)出來的生活的理想啊!平日里把現(xiàn)實理想化,過年時把理想現(xiàn)實化。這是中國人對年的一個偉大的創(chuàng)造。
然而,這年飯還有更深的意義。由于年飯是團圓飯。就是這頓年飯,召喚著天南海北的家庭成員,一年一次地聚在一起。為了重溫昨日在一起時的歡樂,還是相互祝愿在海角天涯都能前程無礙和人壽年豐?此刻杯中的酒,碗里的菜,都是添加的一種甜蜜蜜的黏和劑罷了。那時,父親在世,年年都去他家,鉆進他的陰暗的小屋,陪他吃年飯。他那時挨整。每天的懲罰是打掃十三個廁所,冬天里便池結(jié)冰,就要動手去清理。據(jù)說"打掃廁所就是打掃自己腦袋里的思想"。于是我們的年飯就有了另一層意愿——叫他暫時忘了現(xiàn)實!可是我們很難使他開心地笑起來。有時一笑,好似痙攣,反倒不如不笑為好。父親這奇特而痛苦的表情就被我收藏在關(guān)于年的記憶中。每年的年夜都會拿出來看一看。
舊時中國人的年,總是要請諸神下界。那無非是人生太苦,想請神仙們幫一幫人間的忙。但人們真的相信有哪位神仙會伸手幫一下嗎?中國人在長期封建桎梏中的生存方式是麻痹自己。1967年我給我那時居住的八平米的小屋起名字叫寬齋。寬是心寬,這是對自己的一種寬慰;寬也是從寬,這是對那個殘酷的時代的一種可憐的癡望。但起了這名字之后我的一段生活反倒像被鉗子死死鉗住了一樣。記得那年午夜放炮時,炸傷了右手的虎口,以致很長時候不能握筆。
我有時奇怪。像舊時的年,不過吃一點肉,放幾個炮。但人們過年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勁頭?那時沒有電視春節(jié)晚會,沒有新春音樂會和新商品展銷,更沒有全家福大餐??墒墙裉煊辛诉@一切,為什么竟埋怨年味太淡?我們懷念往日的年味,可是如果真的按照那種方式過一次年,一定會覺得它更加空洞乏味了吧!
我想,這是不是因為我們一直誤解了年?
我們總以為年是大吃大喝。這種認識的反面便是,有吃有喝之后,年就沒什么了。其實,吃喝只是一種載體,更重要的年賦予它的意義。比如吃年飯時的團圓感、親情、孝心,以及對美好未來的希冀與祝愿。正為此,愈是缺憾的時候,渴望才來得更加強烈。年是被一種渴望撐大的。那么,年到底是精神的,還是物質(zhì)的?當(dāng)然它首先是精神的!它決不是民族年度的服裝節(jié)與食品節(jié)。而是我們民族一年一度的生活情感的大爆發(fā),是以家庭為單位的大團聚,是現(xiàn)實夢想的大表現(xiàn)。正因為這樣,年由來已久;年永世不絕。只要我們對生活的向往與追求緊擁不棄,年的燈籠就一定會在大年根兒紅紅地照亮。
寫到此處,忽有激情迸發(fā),奔涌筆端,急忙展紙,揮筆成句,曰:
玉兔已乘百年去,
青龍又駕千歲來;
風(fēng)光鋪滿前程地,
鮮花隨我一路開。
一時寫得水墨淋漓,鋒毫飛揚,屋內(nèi)燈燭正明,窗外白雪倍兒亮。心無塊壘,胸襟浩蕩是也。
白發(fā)
人生入秋,便開始被友人指著腦袋說:
"呀,你怎么也有白發(fā)了?"
聽罷笑而不答。偶爾笑答一句:"因為頭發(fā)里的色素都跑到稿紙上去了。"
就這樣,嘻嘻哈哈、糊里糊涂地翻過了生命的山脊,開始漸漸下坡來?;蛘咴倥?,往上登一登。
對鏡看白發(fā),有時也會認真起來:這白發(fā)中的第一根是何時出現(xiàn)的?為了什么?思緒往往會超越時空,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時——那次同母親聊天,母親背窗而坐,窗子敞著,微風(fēng)無聲地輕輕掀動母親的頭發(fā),忽見母親的一根頭發(fā)被吹立起來,在夕照里竟然銀亮銀亮,是一根白發(fā)!這根細細的白發(fā)在風(fēng)里柔弱搖曳,卻不肯倒下,好似對我召喚。我第一次看見母親的白發(fā),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母親也會老,這是多可怕的事啊!我禁不住過去撲在母親懷里。母親不知出了什么事,問我,用力想托我起來,我卻緊緊抱住母親,好似生怕她離去……事后,我一直沒有告訴母親這究竟為了什么。最濃烈的感情難以表達出來,最脆弱的感情只能珍藏在自己心里。如今,母親已是滿頭白發(fā),但初見她白發(fā)的感受卻深刻難忘。那種人生感,那種凄然,那種無可奈何,正像我們無法把地上的落葉拋回樹枝上去……
當(dāng)妻子把一小酒盅染發(fā)劑和一支扁頭油畫筆拿到我面前,叫我?guī)退景l(fā),我心里一動,怎么,我們這一代生命的森林也開始落葉了?我瞥一眼她的頭發(fā),笑道:"不過兩三根白頭發(fā),也要這樣小題大作?"可是待我用手指撩開她的頭發(fā),我驚訝了,在這黑黑的頭發(fā)里怎么會埋藏這么多的白發(fā)!我竟如此粗心大意,至今才發(fā)現(xiàn)才看到。也正是由于這樣多的白發(fā),才迫使她動用這遮掩青春衰退的顏色??墒撬髅饕活^烏黑而清香的秀發(fā)呀,究竟怎樣一根根悄悄變白的?是在我不停歇的忙忙碌碌中、侃侃而談中,還是在不舍晝夜的埋頭寫作中?是那些年在大地震后寄人籬下的茹苦含辛的生活所致?是為了我那次重病內(nèi)心焦慮而催白的?還是那件事……幾乎傷透了她的心,一夜間驟然生出這么多白發(fā)?
黑發(fā)如同綠草,白發(fā)猶如枯草;黑發(fā)像綠草那樣散發(fā)著生命誘人的氣息,白發(fā)卻像枯草那樣晃動著刺目的、凄涼的、枯竭的顏色。我怎樣做才能還給她一如當(dāng)年那一頭美麗的黑發(fā)?我急于把她所有變白的頭發(fā)染黑。她卻說:
"你是不是把染發(fā)劑滴在我頭頂上了?"
我一怔。趕忙用眼皮噙住淚水,不叫它再滴落下來。
一次,我把剩下的染發(fā)劑交給她,請她也給我的頭發(fā)染一染。這一染,居然年輕許多!誰說時光難返,誰說青春難再,就這樣我也加入了用染發(fā)劑追回歲月的行列。誰知染發(fā)是件愈來愈艱難的事情。不僅日日增多的白發(fā)需要加工,而且這時才知道,白發(fā)并不是由黑發(fā)變的,它們是從走向衰老的生命深處滋生出來的。當(dāng)染過的頭發(fā)看上去一片烏黑青黛,它們的根部又齊刷刷冒出一茬雪白。任你怎樣去染,去遮蓋,它還是茬茬涌現(xiàn)。人生的秋天和大自然的春天一樣頑強。擋不住的白發(fā)啊!
開始時精心細染,不肯漏掉一根。但事情忙起來,沒有閑暇染發(fā),只好任由它花白。染又麻煩,不染難看,漸而成了負擔(dān)。
這日,鄰家一位老者來訪。這老者閱歷深,博學(xué),又健朗,鶴發(fā)童顏,很有神采。他進屋,正坐在陽光里。一個畫面令我震驚——他不單頭發(fā)通白,連胡須眉毛也一概全白;在強光的照耀下,蓬松柔和,光明透澈,亮如銀絲,竟沒有一根灰黑色,真是美極了!我禁不住說,將來我也修煉出您這一頭漂亮瀟灑的白發(fā)就好了,現(xiàn)在的我,染和不染,成了兩難。老者聽了,朗聲大笑,然后對我說:
"小老弟,你挺明白的人,怎么在白發(fā)面前糊涂了?孩童有稚嫩的美,青年有健旺的美,你有中年成熟的美,我有老來沖淡自如的美。這就像大自然的四季——春天蔥蘢,夏天繁盛,秋天斑斕,冬天純凈。各有各的美感,各有各的優(yōu)勢,誰也不必羨慕誰,更不能模仿誰,模仿必累,勉強更累。人的事,生而盡其動,死而盡其靜。聽其自然,對!所謂聽其自然,就是到什么季節(jié)享受什么季節(jié)。哎,我這話不知對你有沒有用,小老弟?"
我聽罷,頓覺地闊天寬,心情快活。擺一擺腦袋,頭上花發(fā)來回一晃,宛如搖動一片秋光中的蘆花。
馮驥才新年優(yōu)美散文:書齋一日
——新歲開篇
一如日日那樣,晨起之后,沏一杯清茶坐進書房里。書房是我的心房,坐在里邊的感覺真是神奇之極。聽得見自己心跳的節(jié)率,感受得到熱血的流動,還有心之溫暖。書房的電話與傳真還通向天南地北。于是朋友們把他們富于靈氣的話送了進來。昨天與身在地凍天寒的哈爾濱的遲子建通話。談到我一個月前在地中海邊尋找梵·高的蹤跡之行。談到她的宏篇巨制《偽滿洲國》。談到大雪紛飛中躲在屋內(nèi)寫作的感覺。她說惟冬天書房里的陽光才真正算得上是一種享受。我說,夏天的陽光照在身上,冬天的陽光照在心里。書房里的談話總是更近于文字。
書桌對面的一架書,全是我的各種版本。面對它,有時自我的感覺很好很踏實,由此想到可以扔下筆放松一下喘息一下了;有時卻覺得自己的作為不過如此,那么多文學(xué)想象遠沒有寫出來,這便恨不得給自己抽上一鞭子,再加一把勁兒。
人回過頭時才會發(fā)現(xiàn):做過的事總是十分有限。
今天坐在書房里,這感覺更是強烈。甚至有一種浩大的空蕩。陌生,未知,莫名,一片白晃晃,虛無而不定;我從未有此感受;房中一切如舊,這從何而來。難道這就是"新世紀"之感嗎?
靜坐與凝思中,漸漸悟出,這新世紀并不是一種可見的物質(zhì),而是無形的未曾經(jīng)歷過的時間?,F(xiàn)在,以百年劃分的時間已經(jīng)無聲地涌進我的書房。但它并沒有把我的書房填滿,相反卻將原先的一切辛勞全都排擠出去。昨天的一切全不算數(shù)了!此刻我站在這個全新的巨大的時間里,兩手空空如也,我還沒有為21世紀做一件事呢!
時間只是一個載體。你給它制造什么,它就具有什么。時間不會帶給你任何"美好的未來"。它是空的。它給你的只是時間本身。然而這已經(jīng)足夠了!其實生命最根本的意義,不就是任憑你使用和支配的短短的一段時間嗎?
來不及去推想生命的時間意義。卻見眼前的事物竟發(fā)生著一種非常奇妙的變化——
屋中的一切。除去那些歷時久遠的古物。現(xiàn)今的這些家具器物,書籍報刊,乃至桌上的鋼筆、臺燈、水杯等等,在世紀的轉(zhuǎn)換中,一下子都屬于了那個過往的百年。從明天的角度看,眼前這一切全都是20世紀的文化。而我現(xiàn)在不正是坐在一種具有20世紀風(fēng)格的迷人"歷史文化"中嗎?這感覺竟然這么奇妙!
我們的生命跨進了新的世紀。然而我們的身體卻置身于昨天的物質(zhì)中。再去體驗我們的生命的深處,那里邊也帶著重重疊疊、與翻滾的歷史?于是我明白,歷史不是過去時。歷史依然鮮活地存在現(xiàn)實中,存在我們的生命中。歷史應(yīng)該是我們經(jīng)驗過和創(chuàng)造過的生活的一種升華。它升華為一種精神,一種信念,并結(jié)晶為一種財富,和我們的血肉生機勃勃地混在一起。我們在歷史中成長,因歷史而成熟,我們永遠受益于歷史——無論這歷史是光榮還是恥辱甚至是罪惡的。這因為歷史的頑疾總是要反復(fù)發(fā)作的。
屋角的一盆綠蘿長得旺足,本來它是朝著照入陽光的窗子伸展去的。我卻用細繩把它牽引到掛在屋頂?shù)囊粔K清代木雕的檐板上。它碧綠可愛的葉子在這縷空的雕板間游戲般地穿來繞去。那雕板上古老的木刻小鳥竟然美妙地站在這彎曲而翠綠的莖蔓上了。這一來,歷史變得生意盈盈。
不斷電話鈴響,把我線性的思緒切斷,接連到遠遠近近各種話題。這些話題無不叫我關(guān)切。王蒙照例是輕輕松松像戲說三國那樣笑談文壇,天大的事在他嘴里也會煙消云散;奇怪的是今天他的嗓門分外的大,中氣足,挺沖,好像剛打了一場球,還贏了分,是不是因為他方才闖進了新世紀的大門?李小林在電話中說,九十六歲高齡的巴老今天真的跨世紀了,而且身體狀況十分平穩(wěn),這可是件喜事,叫我高興了好一陣子;歐洲一位媒體的朋友來電祝賀新年,當(dāng)她聽說國內(nèi)的市面上已綻露出春節(jié)的氣象,便勾起回憶,情真意切地說起她兒時的種種年俗,使我忽然懂得最深刻的民間文化原來在最嚴格的風(fēng)俗里。由此我滔滔不絕談起我那個"恪守風(fēng)俗"的文化觀。說著說著,忽然想到是對方花錢打來這個越洋電話的。于是匆忙說聲"對不起"便撂下話筒……
這時傳真機嗒嗒地響。一張雪白的帶字的傳真紙送出機器。原來是山西作家哲夫傳來的。他昨天夜里傳來的一紙也是同樣的內(nèi)容,看來他很急迫。他還是那樣十萬火急地為中國危難重重的自然生態(tài)呼吁。他說他寫在長篇紀實《中國檔案》里所謂淮河將在20世紀結(jié)束時變清的那句話已經(jīng)完全落空?;春尤缃癫畈欢喑闪艘粭l臭河。我們的大自然真的已是"雞皮鶴發(fā)",脆弱之極。他要我?guī)退积R吶喊。他相信我會擔(dān)此道義。他還說,他已經(jīng)無力再喊下去了,他想不干了。
他這份傳真叫我陡然變得沉重。一下子,我的書齋變暗變小,我好像被緊緊夾在了中間。我想到這些年我固執(zhí)地為保護人文生態(tài)而竭盡全力地發(fā)出的那些呼喊,最終成效幾何?接著我又想到梁思成先生。他曾經(jīng)也激情昂然地呼喊過,北京城還不是照樣拆了。梁思成是不是白喊了?當(dāng)然不是——我忽然明白——他的呼喊,并不只是一種聲音,而是一種精神。一種知識精神和文化精神。我們今天的呼喊不是在延續(xù)和堅持著這種精神嗎?于是我抓起電話打給哲夫。我說:
"如果我們閉住嘴,那才真正是一種絕望。你應(yīng)當(dāng)看到,現(xiàn)在這呼聲已經(jīng)愈來愈大,未來的社會一定會在這呼喊中醒來。你要堅持下去!"
通過電話,我忽然想,這大概是我在跨世紀的書房做的第一件事?;蛘哒f,我首先使我們要做的事情跨過了世紀。因為我堅信,上世紀沒有做成的事,下個世紀一定會做成的。
此時,我感覺,我的書齋在一點點發(fā)亮,一點點闊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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