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散文:酒公墓美文欣賞
導語:余秋雨,1946年8月23日生于浙江省余姚縣,現(xiàn)任澳門科技大學人文藝術(shù)學院院長。中國著名文化學者,理論家、文化史學家、散文家。 下面是小編為大家整理的一些優(yōu)美的散文詩作品,歡迎大家進行閱讀鑒賞。更多的優(yōu)美文章盡在學習啦。
酒公墓
一年前,我受死者生前之托,破天荒第一次寫了一幅墓碑,碑文曰“酒公張先生之墓”。寫畢,卷好,鄭重地寄到家鄉(xiāng)。
這個墓碑好生奇怪。為何稱為“酒公”,為何避其名號,為何專托我寫,須從頭說起。
酒公張先生,與世紀同齡。其生涯的起點,是四明山余脈魚背嶺上的一個地名:狀元墳。相傳宋代此地出過一位姓張的狀元,正是張先生的祖先,狀元死后葬于家鄉(xiāng),魚背嶺因此沾染光澤,張姓家族更是津津樂道。但是,到張先生祖父的一代,全村已找不到一個識字人。
張先生的祖母是一位賢淑的寡婦,整日整夜紡紗織布,積下一些錢來,硬要兒子張老先生翻過兩個山頭去讀一家私塾,說要不就對不起狀元墳。張老先生十分刻苦,讀書讀得很成樣子,成年后闖蕩到上海學生意,竟然十分發(fā)達,村中鄉(xiāng)親全以羨慕的目光看著張家的中興。
張老先生錢財雖多,卻始終記著自己是狀元的后代,愧恨自己學業(yè)的中斷。他把全部氣力都花在兒子身上,于是,他的獨生兒子,我們的主角張先生讀完了中學,又到美國留學。在美國,他讀到了胡適之先生用英文寫的論先秦邏輯學的博士論文,決定也去攻讀邏輯。但他的主旨與胡適之先生并不相同,只覺得中國人思緒太過隨意,該用邏輯來理一理。留學生中大家都戲稱他為“邏輯救國論者”。20年代末,張先生學成回國,在上海一家?guī)煼秾W校任教。那時,美國留學生已不如胡適之先生回國時那樣珍貴。師范校長客氣地聽完了他關(guān)于開設(shè)邏輯課的重要性的長篇論述后,莞爾一笑,只說了一句:“張先生,敝校只有一個英文教師的空位。”張先生木然半晌,終于接受了英語教席。
他開始與上海文化圈結(jié)交,當然,仍然三句不離邏輯。人們知道他是美國留學生,都主動地靠近過來寒暄,而一聽到講邏輯,很快就表情木然,飄飄離去。在一次文人雅集中,一位年長文士詢及他的“勝業(yè)”,他早已變得毫無自信,訥訥地說了邏輯。文士沉吟片刻,慈愛地說:“是啊是啊,收羅纂輯之學,為一切學問之根基!”旁邊一位年輕一點的立即糾正:“老伯,您聽差了,他說的是巡邏的邏,不是收羅的羅!”并轉(zhuǎn)過臉來問張先生:“是否已經(jīng)到巡捕房供職?”張先生一愕,隨即明白,他理解的“邏輯”是“巡邏偵緝”。從此,張先生再也不敢說邏輯。
但是,張先生終于在雅集中紅了起來,原因是有人打聽到他是狀元的后代。人們熱心地追詢他的世譜,還紛紛請他書寫扇面。張先生受不住先前那番寂寞,也就高興起來,買了一些碑帖,練毛筆字。不單單為寫扇面,而是為了像狀元的后代。衣服也換了,改穿長衫。課程也換了,改教國文。他懂邏輯,因此,告別邏輯,才合乎邏輯。
1930年,張先生的父親去世。遺囑要求葬故鄉(xiāng)狀元墳,張先生扶柩回鄉(xiāng)。
墳做得很有氣派,整個葬儀也慷慨花錢,四鄉(xiāng)傳為盛事,觀者如堵。此事刮到當?shù)厍鄮皖^目陳矮子耳中,他正愁沒有機會張揚自己的聲勢,便帶著一大幫人到葬儀中尋釁。
那天,無數(shù)鄉(xiāng)人看到一位文弱書生與一群強人的對峙。對他們來說,兩方面都是別一世界的人,插不上嘴,也不愿插嘴,只是饒有興味地呆看。陳矮子質(zhì)問張先生是否知道這是誰的地盤,如此筑墳,為何不來稟告一聲。張先生解釋了自家與狀元墳的關(guān)系,又說自己出外多年,不知本地規(guī)矩。他順便說明自己是美國留學生,想借以稍稍鎮(zhèn)一鎮(zhèn)這幫強人。
陳矮子得知了張先生的身份,又摸清了他在官府沒有背景,便朗聲大笑,轉(zhuǎn)過臉來對鄉(xiāng)人宣告:“河西袁麻子的魁武幫弄了一個中學生做師爺,神氣活現(xiàn),我今天正式聘請這位狀元后代。美國留學生做師爺,讓袁麻子氣一氣!”說畢,又命令手下隨從一齊跪在張老先生的新墳前磕三個響頭,便挾持著張先生揚長而去。
這天張先生穿一身麻料孝衣,在兩個強人的手臂間掙扎呼號。已經(jīng)拉到很遠了,還回過頭來,滿臉眼淚,看了看山頭的兩宗墳瑩。狀元墳實在只是黃土一杯,緊挨著的張老先生的墳新石堅致,供品豐盛。
張先生在陳矮子手下做了些什么,至今還是一個謎。據(jù)說,從此之后,這個幫會貼出的文告、往來的函件,都有一筆秀挺的書法。為了這,氣得袁麻子把自己的師爺殺了。
又據(jù)說,張先生在幫會中酒量大增,猜拳的本事,無人能敵。
張先生逃過三次,都被抓回。陳矮子為了面子,未加懲處。但當張先生第四次出逃被抓回后,終于被打成殘疾,逐出了幫會。鄉(xiāng)人說,陳矮子最講義氣,未將張先生處死。
張先生從此失蹤。多少年后,幾個親戚才打聽到,他到了上海,破著腿,不愿再找職業(yè),不愿再見旁人,躲在家里做寓公。父親的那點遺產(chǎn),漸漸坐吃山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