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盲
若干年前,看過報道,西方某都市的報紙,面向社會征集“誰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這個題目的答案。來稿很踴躍,各界人士紛紛應答。報社組織了權威的評審團,在紛紜的答案中進行遴選和投票,最后得出了三個答案。因為眾口難調意見無法統(tǒng)一,還保留了一個備選答案。
按照投票者的多寡和權威們的表決,發(fā)布了“誰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的名單。記得大致順序是這樣的:
一、給病人做完了一例成功手術,目送病人出院的醫(yī)生。
二、給孩子剛剛洗完澡,懷抱嬰兒面帶微笑的母親。
三、在海灘上筑起了一座沙堡的頑童,望著自己的勞動成果。
備選的答案是:寫完了小說最后一個字的作家。
消息入眼,我的第一個反應仿佛被人在眼皮上抹了辣椒油,嗆而且痛。繼而十分懷疑它的真實性。這可能嗎?不是什么人閑來無事,編造出來博人一笑的惡作劇吧?還有幾分惶惑和惱怒,在心扉最深處,是震驚和不知所措。
也許有人說,我沒看出這則消息有什么不對頭的啊?再說,這正是大多數人對幸福的理解,不是別有用心或是嘩眾取寵??!是的是的,我都明白,可心中還是惶惶不安。當我靜下心來,細細梳理思緒,才明白自己當時的反應,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哀。原來我是一個幸福盲。
為什么呢?說來慚愧,答案中的四種情況,在某種程度上,我都一定程度地擁有了。我是一個母親,給嬰兒洗澡的事幾乎是早年間每日的必修。我曾是一名醫(yī)生,手起刀落,給很多病人做過手術,目送著治愈了的病人走出醫(yī)院的大門的情形,也經歷過無數次了。兒時調皮,雖然沒在海灘上筑過繁復的沙堡?穴這大概和那個國家四面環(huán)水有關?雪,但在附近建筑工地的沙堆上挖個洞穴藏個“寶貝”之類的工程,肯定是經手過了。另外,在看到上述消息的時候,我已發(fā)表過幾篇作品,因此那個在備選答案中占據一席之地的“作家完成最后一字”之感,也有幸體驗過了。
我集這幾種公眾認為幸福的狀態(tài)于一身,可我不曾感到幸福,這真是莫名其妙而又痛徹的事情。我發(fā)覺自己出了問題,不是小問題,是大問題。這個問題如果不解決,我所有的努力和奮斗,猶如沙上建塔。從最樂觀的角度來說,即使是對別人有所幫助,但我本人依然是不開心的。我哀傷地承認,我是一個幸福盲。
我要改變這種情況。我要對自己的幸福負責。從那時起,我開始審視自己對于幸福的把握和感知,我訓練自己對于幸福的敏感和享受,我像一個自幼被封閉在洞穴中的人,在七彩光線下學著辨析青草和艷花,朗月和白云。體會到了那些被黑暗囚禁的盲人,手術后一旦打開了遮眼的紗布,那份詫異和驚喜,那份東張西望的雀躍和喜極而泣的淚水,是多么自然而然。
哲人說過,生活中缺少的不是美,而是發(fā)現美的目光。讓我們模仿一下他的話:生活中也不缺少幸福,只是缺少發(fā)現幸福的眼光。幸福盲如同色盲,把絢爛的世界還原成了模糊的黑白照片。拭亮你幸福的瞳孔吧,就會看到被潛藏被遮掩被蒙昧被混淆的幸福,就如美人魚一般從深海中升起,哺育著我們。
(文/畢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