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回憶親情故事:姥姥的家——冬(3)
農(nóng)村過“陰歷年”的氣氛要比城鎮(zhèn)過“春節(jié)”隆重,而且古香古色,別具一番風韻。在“陰歷年”臨近的那些日子里,各家圈里養(yǎng)的豬就要末日來臨了,人們在圈里抓豬,然后殺豬,豬的嚎叫聲此起彼伏,小雞也是叫聲不斷,尤其是那些大公雞,逮住它們之后,它們好像能預感到大難臨頭,一只只大公雞伸著脖子拉著長音“嗷嗷”地大叫著,那種叫聲方圓幾里地都能聽見。那時候,農(nóng)民“養(yǎng)雞為買鹽,養(yǎng)豬為過年”,無論日子再怎么艱難,平日里再怎么節(jié)儉,家里也要想方設法養(yǎng)一頭豬,因為那是全家老少一年的盼頭啊!平日里,人們吃糠咽菜,家家都過得緊緊巴巴的,僅靠野菜飼養(yǎng)的豬也特別瘦,一個個皮松肉懈,在圈里整天餓得“嗷嗷”直叫,餓急眼了,就拱翻空槽子往外跳。
那時,家家都有兩口大鐵鍋,一口是專門用來馇豬食的,另一口是用來做飯做菜的,放學回家的農(nóng)村孩子們?nèi)酉聲偷蒙仙饺ゲ韶i食菜,回來后,把豬食菜放在菜板上用菜刀一攔,倒進鍋里烀,所以每戶人家都彌漫著同樣一種豬食菜味。那種味道很獨特、很誘人。
哪家要殺豬了,便有幾個事先約好的村民早早趕來幫忙。先是幾個年輕的壯漢跳進豬圈,把豬逮住摁在那里,用“豬蹄扣”把豬四蹄捆綁結(jié)實,然后把豬抬出圈,這時他們用事先備好的扛秤過重,扛秤一邊站著一個人,一根杠子從捆綁的豬蹄中間橫著穿過,隨著過秤人的一聲吆喝,再把豬放在一張矮腳桌上,桌邊地上有一個裝血的木盆,盆子里有一柄閃著寒光的殺豬刀,可憐的豬們,下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面臨被人宰殺的關(guān)口了……
瘦得皮包骨的豬被宰殺后,先切幾大塊肉扔進鍋里,再放進灌的血腸,然后拼命地往鍋里切酸菜,燉上滿滿一大鍋“殺豬菜”,緊接著便是邀請親朋好友來大吃大喝一頓。平常人們太缺嘴了,趕上殺豬吃喜,還有散摟子酒,純樸憨厚的男人們都敞開懷卯勁地喝,一直喝到三更半夜。
那時候人們喝的散摟子酒都是用谷糠摻少許糧食用傳統(tǒng)方法釀制的,沒聽說過還有假酒,更沒聽說過用工業(yè)乙醇勾兌能喝瞎眼睛和毒死人的酒。那散摟子酒聞著香醇,喝起來爽口,還不上頭,實實在在的鄉(xiāng)里人都卯勁地喝,一個個喝成了大舌頭,說話吐字也不清楚,一個個喝得東搖西晃,醉眼朦朧……
吃剩下的,主人盛在幾個盆里,放在外面凍著,這是家家過年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那時的豬雖瘦,可吃的都是沒有一絲污染的綠色食品,加上養(yǎng)足了年頭,那豬肉的味道特別純正,用它來燉酸菜,配上些自己灌的血腸,再放上調(diào)味用的五味子藤,那真是地地道道的關(guān)東味。那種味道和口感與現(xiàn)如今幾個月就出欄的飼料豬和填加瘦肉精及各種摧生素的豬相比,可以說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
挨餓的年月,鄉(xiāng)下人除了交公糧,留在家里的糧食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平日里吃糠咽菜,吃地瓜吃土豆,都積攢下一點好東西留著過年吃,所以在年前的這幾天里,家家戶戶都忙著蒸粘糕、烙牛舌餅、烙粘火勺、做大豆腐和干豆腐。
三十那天,天沒黑之前,三舅就早早地進了倉房,把閑置了一年的刷著紫紅漆的供桌搬了出來,然后抬進他那一向沉寂的大屋子里,擺在屋子的正中央,姥姥用雞毛撣子撣去上面落的一層厚厚的灰塵,然后再用濕抹布擦干凈。
供桌上有幾幅褪了顏色、身著古裝、瞪著兇巴巴大眼睛、留著長長的胡須,呲牙咧嘴的古人物畫像,還有幾個牌位,上面寫著字,一個牌位上的字代表一個人,這就是所謂的老祖宗。
姥姥貼福字、貼門聯(lián)、貼對聯(lián),不知從哪里還弄來一對門神,在我們的茅草屋和三舅的門上各粘貼一張,那是手工拓印非常粗糙的畫,門神怒目圓睜,張牙舞爪,形象威猛。姥姥說他能驅(qū)鬼鎮(zhèn)邪,保護全家人平平安安??此莾瓷駩荷钒愕臉幼?,我既感到恐懼又對它產(chǎn)生一連串的聯(lián)想和好奇。
夜幕降臨時,三舅在供桌前點上平常不常用的、粗很多的大紅蠟燭,蠟燭上是用金粉描畫的龍,三舅把蠟燭插在一個木制的灶臺上,在銅制的盛有沙子的一個精巧別致的三足小鼎里插上三柱香點燃。然后擺上姥姥蒸的外皮是白面,夾層里是喬麥面的饅頭和水果等供品。這時,三舅的大屋子里開始煙霧繚繞了,燭光忽閃忽閃著,青煙裊裊升起,如蠶吐絲,給三舅那一向冷清的大屋子里一下增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這時,三舅對著灶臺在那自言自語,嘴里在不住地叨咕著什么,我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心中有些害怕。
姥姥對我說:“小生子啊,過年的時候,老祖宗就回來和咱們一塊過年了,你不要老粘牙,問這問那的,要說好聽的過年話啊!”我聽了之后,身上立刻起了雞皮疙瘩,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在那心不在焉地“嗯”“啊”地答應著。“老祖宗回來了?”老祖宗長得什么樣?我怎么看不見他們呢?
供桌上的神龕肅穆而清冷,那陳舊古畫上的人物臉譜一個個吹胡子瞪眼,面目猙獰可怕,像姥姥給我講的故事里的厲鬼和惡魔,我感到很害怕,頭皮麻酥酥的,在空寂的神秘中,好像有一股冷颼颼的寒意從山野吹來,所以,我寧肯在茅草房里多呆些時候,也不愿到三舅的大屋里去,一直到吃年夜飯的時候,姥姥一遍遍地催促,我才硬著頭皮過去了。
晚餐很豐盛,有喬麥面的餃子,有雞、魚及各種燉菜,姥姥、姥爺、三舅舉杯暢飲,我緊挨著姥姥,背對著供桌,喝著姥姥給我專門用野果汁調(diào)制的飲料,大家喜笑顏開,很是熱鬧,可我心里一直放松不下來,總感覺脊梁有點涼颼颼的。
十二點之前,誰也不許出去,說這叫“守歲”。聽姥姥和圩子里上年紀的老人講,說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種青面獠牙的怪獸叫“年”,它常出入山林,專門吃人,人們只好拿些肉食放在門外。“年”懼怕紅色和炸響的聲音,因此,除夕人們貼對聯(lián)、放鞭炮,然后就關(guān)上門躲在家里,直到初一“年”飽餐一頓后揚長而去,人們才開門相互作輯,相互道喜,相互祝賀未被‘年’吃掉,從那以后,就形成了中國人拜年的習俗。
吃過年夜飯,姥姥讓我給供桌上的老祖宗磕頭,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照辦了,還得到了一角賞錢。姥姥讓我給姥爺磕頭,我也照辦了,也得到了一角賞錢。姥姥讓我給三舅磕頭,我依然照辦了,這次,我意外地得到了五角的賞錢,我高興無比,這時,我想到了我最親愛的姥姥,不等他們吱聲,我就伏在地上“啪、啪、啪”地給姥姥磕了三個響頭,雖然姥姥也給了我賞錢,雖然我當時年幼無知,但那確確實實是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
十二點過后,人們紛紛來給年長的姥姥、姥爺、三舅拜年,姥姥也領(lǐng)我去給各家各戶拜年,姥姥讓我給沾親的長輩磕頭,為了得到那平時難得一見的賞錢,只要姥姥發(fā)話,我就給他們磕,我感到這是得來全不費功夫的好差事,多磕幾個也無妨。我那時太小了,像小山雀一樣抵擋不住誘惑,尚不知男兒膝下有黃金的道理啊!大人們都說這是習俗,不這么做,就不是好孩子。為了得到幾個賞錢,為了當一個好孩子,我把自己一生中該磕的頭在那時都磕完了。以后所磕的頭是上叩蒼天,下叩大地,中間叩父母和逝世的長輩親人,沒有一個是廉價的。
初一的早晨,姥姥要燒水煮餃子,我按照姥姥事先的囑咐,早早起來到柴垛抱了一抱柴禾,走到姥姥跟前說:“姥姥,我給你送柴來啦!”(柴是財字的諧音),姥姥樂得合不攏嘴,然后,我轉(zhuǎn)身出去到倉房把斧子拿回來,對姥姥說:“姥姥,給你斧子”(斧是福字的諧音),姥姥“哎……哎……”高興地應答著,還不住地夸獎我懂事??吹嚼牙氧谥浑p小腳喜慶的樣子,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愉悅。
正月初五是送年,也是在新一年接財神的日子,姥爺一大早就起來了,他站在貼在墻上仍是手工拓印的非常粗糙的畫像前——那是村民們家家戶戶都供奉的財神爺——所不同的是,門神的畫像面目猙獰,財神爺?shù)漠嬒駝t面帶微笑,慈眉善目,讓人看著很順眼。在我看來他的臉譜和關(guān)羽有些雷同,還有點像村里的范魔癥。姥爺用雙手接過姥姥遞過來裝有魚、肉的兩個盤子,畢恭畢敬地擺放在財神爺?shù)漠嬒袂?,雙手合在一起,嘴里叨叨咕咕;他的聲音很小、很快,如同寺廟里的和尚一邊敲著木魚兒一邊在念誦經(jīng)文,我一句都聽不懂。姥爺叨咕完了,姥姥也插話說:“財神爺啊,財神爺,你保佑我們過上好日子吧!別讓我們再挨餓了……”
三天后,供奉給財神爺?shù)膬杀P魚和肉就讓我們給吃了。我在心里想:財神爺真好,它只享受家家戶戶的供奉,但從不吃實物。人就不行,一頓不吃就餓得慌。我和我的小伙伴們之所以天天在盼望著過年,一是向往過年的熱鬧氣氛,更主要的是能享受到過年的美食,能把自己癟癟的小肚混個滾瓜溜圓。
在姥姥家過年,讓我充分感受到了農(nóng)村悠久的風俗和歷史文化。那濃厚的鄉(xiāng)情,那淳樸的村民,那真誠的小伙伴,那古香古色繁雜的傳統(tǒng)禮儀,那好吃的年糕,那純正的豬肉燉酸菜,那香噴噴的小雞燉蘑菇,還有那神秘莫測的小孩子感到新奇古怪的傳說,和那令我恐懼的神龕上身披鎧甲的一個個人物臉譜……在強烈的好奇中,也大大地豐富了我的想象力。
從熱鬧的三十到初五放鞭炮送年,從正月十五吃元宵鬧花燈到二月二吃糖豆、吃豬頭、剃龍頭,真可謂是過不完的風俗,享不盡的快樂!
多少年過去了,我又經(jīng)歷了很多“年”,也在不同的地方過了很多“年”,但比起在姥姥家過的年,感到遜色很多很多,那時過年,苦中有樂,苦中有甜。純樸的民風,和諧的氛圍,村民們的互敬、真誠和友愛,在我心中留下了美好的記憶。雖然都是“年”,也都在過“年”,但只有在姥姥家過的“年”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作者:程遠棟(公眾號:咱們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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