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優(yōu)美散文:我們仨(2)
鍾書很鄭重其事,很早就陪我到產(chǎn)院去定下單人病房并請女院長介紹專家大夫。院長問:
“要女的?”(她自己就是專家,普通病房的產(chǎn)婦全由她接生。)
鍾書說:“要最好的。”
女院長就為我介紹了斯班斯大夫(DrSpence)。他家的花園洋房離我們的寓所不遠。
斯班斯大夫說,我將生一個“加冕日娃娃”。因為他預(yù)計娃娃的生日,適逢喬治六世加冕大典(五月十二日)。但我們的女兒對英王加冕毫無興趣,也許她并不愿意到這個世界上來。我十八日進產(chǎn)院,十九日竭盡全力也無法叫她出世。大夫為我用了藥,讓我安然“死”去。
等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像新生嬰兒般包在法蘭絨包包里,腳后還有個熱水袋。肚皮倒是空了,渾身連皮帶骨都是痛,動都不能動。我問身邊的護士:“怎么回事兒?”
護士說:“你做了苦工,很重的苦工。”
另一護士在門口探頭。她很好奇地問我:“你為什么不叫不喊呀?”她眼看我痛得要死,卻靜靜地不吭一聲。
我沒想到還有這一招,但是我說:“叫了喊了還是痛呀。”
她們越發(fā)奇怪了。
“中國女人都通達哲理嗎?”
“中國女人不讓叫喊嗎?”
護士抱了娃娃來給我看,說娃娃出世已渾身青紫,是她拍活的。據(jù)說娃娃是牛津出生的第二個中國嬰兒。我還未十分清醒,無力說話,又昏昏睡去。
鍾書這天來看了我四次。我是前一天由汽車送進產(chǎn)院的。我們的寓所離產(chǎn)院不算太遠,但公交車都不能到達。鍾書得橫越幾道平行的公交車路,所以只好步行。他上午來,知道得了一個女兒,醫(yī)院還不讓他和我見面。第二次來,知道我上了悶藥,還沒醒。第三次來見到了我;我已從法蘭絨包包里解放出來,但是還昏昏地睡,無力說話。第四次是午后茶之后,我已清醒。護士特為他把娃娃從嬰兒室里抱出來讓爸爸看。
鍾書仔仔細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得意地說:“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