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優(yōu)美散文:我們仨(6)
我們吃館子是連著看戲的。我們?nèi)嗽谝黄穑傆袩o窮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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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并不大,兼供吃、喝、拉、撒、睡。西盡頭的走廊是我們的廚房兼堆煤餅。鄰室都和我們差不多,一室一家;走廊是家家的廚房。女廁在鄰近,男廁在東盡頭。鍾書絕沒有本領(lǐng)走過那條堆滿雜物的長走廊。他只能“足不出戶”。
不過這間房間也有意想不到的好處。文學所的圖書資料室就在我們前面的六號樓里。鍾書曾是文學研究所圖書資料委員會主任,選書、買書是他的特長。中文的善本、孤本書籍,能買到的他都買。外文(包括英、法、德、意等)的經(jīng)典作品以及現(xiàn)當代的主流作品,應有盡有。外賓來參觀,都驚詫文學所圖書資料的精當完美。而管理圖書資料的一位年輕人,又是鍾書流亡師大時經(jīng)常來關(guān)心和幫忙的。外文所相離不遠。住在外文所的年輕人也都近在咫尺。
我們在師大,有阿瑗的許多朋友照顧;搬入學部七樓,又有文學所、外文所的許多年輕人照顧。所以我們在這間陋室里,也可以安居樂業(yè)。鍾書的“大舌頭”最早恢復正常,漸漸手能寫字,但兩腳還不能走路。他繼續(xù)寫他的《管錐編》,我繼續(xù)翻譯《堂·吉訶德》。我們不論在多么艱苦的境地,從不停頓的是讀書和工作,因為這也是我們的樂趣。
錢瑗在我們兩人都下放干校期間,偶曾幫助過一位當時被紅衛(wèi)兵迫使掃街的老太太,幫她解決了一些困難。老太太受過高等教育,精明能干,是一位著名總工程師的夫人。她感激阿瑗,和她結(jié)識后,就看中她做自己的兒媳婦,哄阿瑗到她家去。阿瑗哄不動。老太太就等我們由干校回京后,親自登門找我。她讓我和鍾書見到了她的兒子;要求讓她兒子和阿瑗交交朋友。我們都同意了??墒前㈣ξ艺f:“媽媽,我不結(jié)婚了,我陪著爸爸媽媽。”我們都不愿勉強她。我只說:“將來我們都是要走的,撇下你一個人,我們放得下心嗎?”阿瑗是個孝順女兒,我們也不忍多用這種話對她施加壓力??墒抢咸欠脚Σ恍?,終于在一九七四年,我們搬入學部辦公室的同一個月里,老太太把阿瑗娶到了她家。我們知道阿瑗有了一個美好的家,雖然身處陋室,心上也很安適。我的女婿還保留著鍾書和老太太之間的信札,我附在此文末尾的附錄二。
“斯是陋室”,但鍾書翻譯毛主席詩詞的工作,是在這間屋里完成的。
一九七四年冬十一月,袁水拍同志來訪說:“江青同志說的,‘五人小組’并未解散,鍾書同志當把工作做完。”我至今不知“五人小組”是哪五人。我只知這項工作是一九六四年開始的。喬冠華同志常用他的汽車送鍾書回家,也常到我們家來坐坐,說說閑話。““””中工作停頓,我們和喬冠華同志完全失去聯(lián)系。葉君健先生是成員之一。另二人不知是誰。這事我以為是由周領(lǐng)導的。但是我沒有問過,只覺得江青“抓尖兒賣乖”,搶著來領(lǐng)導這項工作。我立即回答袁水拍說:“錢鍾書病著呢。他歪歪倒倒地,只能在這屋里待著,不能出門。”
對方表示:錢鍾書不能出門,小組可以到這屋里來工作。我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我們這間房,兩壁是借用的鐵書架,但沒有橫格。年輕人用干校帶回的破木箱,為我們橫七豎八地搭成格子,書和筆記本都放在木格子里。頂著西墻,橫放兩張行軍床。中間隔一只較為完整的木箱,權(quán)當床頭柜兼衣柜。北窗下放一張中不溜的書桌,那是鍾書工作用的。近南窗,貼著西墻,靠著床,是一張小書桌,我工作用的。我正在翻譯,桌子只容一疊稿紙和一本書,許多種大詞典都攤放床上。我除了這間屋子,沒有別處可以容身,所以我也相當于挪不開的物件。近門有個洗臉架,旁有水桶和小水缸,權(quán)充上下水道。鐵架子頂上搭一條木板,放鍋碗瓢盆。暖氣片供暖不足,屋子里還找出了空處,生上一只煤爐,旁邊疊幾塊蜂窩煤。門口還掛著夏日擋蚊子冬日擋風的竹簾子。
葉君健不嫌簡陋,每天欣然跑來,和鍾書腳對腳坐在書桌對面。袁水拍只好坐在側(cè)面,竟沒處容膝。周玨良有時來代表喬冠華。他擠坐在鍾書旁邊的椅上。據(jù)說:“鍾書同志不懂詩詞,請趙樸初同志來指點指點。”趙樸初和周玨良不是同時來,他們只來過兩三次。幸好所有的人沒一個胖子,滿屋的窄道里都走得通。毛主席詩詞的翻譯工作就是在這間陋室里完成的。
袁水拍同志幾次想改善工作環(huán)境,可是我和鍾書很頑固。他先說,屋子太小了,得換個房子。我和鍾書異口同聲:一個說“這里很舒服”;一個說“這里很方便”。我們說明借書如何方便,如何有人照顧等等,反正就是表示堅定不搬。袁辭去后,我和鍾書咧著嘴做鬼臉說:“我們要江青給房子!”然后傳來江青的話:“鍾書同志可以住到釣魚臺去,楊絳同志也可以去住著,照顧鍾書同志。”我不客氣說:“我不會照顧人,我還要阿姨照顧呢。”過一天,江青又傳話:“楊絳同志可以帶著阿姨去住釣魚臺。”我們兩個沒有心理準備,兩人都呆著臉,一言不發(fā)。我不知道袁水拍是怎么回話的。
一九七五年的國慶日,鍾書得到國宴的請?zhí)?,他請了病假。下午袁水拍來說:“江青同志特地為你們準備了一輛小轎車,接兩位去游園。”鍾書說:“我國宴都沒能去。”袁說:“鍾書同志不能去,楊絳同志可以去呀。”我說:“今天阿姨放假,我還得做晚飯,還得看著病人呢。”我對袁水拍同志實在很抱歉,我并不愿意得罪他,可是他介于江青和我們倆之間,只好對不起他了。毛主席的詩詞翻譯完畢,聽說還開了慶功會,并飛往全國各地征求意見。反正錢鍾書已不復是少不了的人;以后的事,我們只在事后聽說而已。錢鍾書的病隨即完全好了。